第4章 第一輯 寫作,是對土地與民間的信仰(4)(1 / 3)

閻:那麼,我就說一件千真萬確發生過的事情,我親身經曆的事情。就是今年的三月,我大伯病故了,他八十多歲,屬正常的謝世。大伯家裏有六個兒子,其中的老五叫鐵成,在二三十年前他十八九歲時,當兵到了新疆,因為背井離鄉,舉目無親,剛到部隊兩天,在訓練中班長打了他,一時想不開,就上吊自殺了。我這個叔伯弟弟鐵成,死時沒有訂婚,按照河南的習慣,有一種“冥婚”的習俗,就是男孩、女孩死掉了,把他們埋在一起,讓他們在陰間成為伴侶。因為當時配冥婚時他們雙方都還不到二十歲,沒有把他們直接埋入祖墳,這也是安葬必然的規矩,就是死者不到四十歲,一般暫時不入老墳。但二三十年後,他們應該都在四十多歲了,所以,我大伯在病故之前交代說:隨著他的謝世入墳,給這兩個孩子也舉辦一次婚禮,埋進祖墳。今年三月那幾天,我家鄉大雪飄飄,一片白雪皚皚,非常寒冷。就在這雪天裏,我們都跪在我大伯的靈棚前,一遍一遍地進行那三叩九拜的送安儀式。而在我大伯的靈棚後邊,有一個小的靈棚,小靈棚裏,安放的是我這個叔伯弟弟和他對象的棺材,是一對死去的“新人”。

張:他的對象是怎麼死的呢?

閻:是下河洗澡淹死的。他倆在生前沒有任何關係,死掉之後埋在一起也就“結親”了。當時,“成親”時沒舉行過任何儀式。二十多年之後,要送他們入墳時,就要給他們補辦一個“結婚”儀式。所謂儀式,就是在我大伯的大靈棚後麵架起一個小靈棚,在小靈棚裏擺下那兩個小棺材,棺材上蓋滿了紅布,貼了紅色對聯。這一大一小的靈棚,前邊一切都是白色,後邊一切都是紅色,中間由竹簾子隔開。情景就是這樣,在出殯的這天上午,我們在外麵的雪天裏哭個不停,跪得膝蓋疼痛,也冷得直打哆嗦。可是忽然,我有一個妹妹就過來跟我耳語說:“哥哥,你快去看看,鐵成的棺材上落滿了小蝴蝶。”說完這話,妹妹拉著我就往後邊的靈棚走,進去一看,情景超出想象,令人不可思議:那對小棺材的紅布上麵,都落滿了小蝴蝶、小飛蛾。外邊大雪飄飄,又冷又寒,從哪來的這些小飛蛾、小蝴蝶?一片片落在紅布上、棺材上,密密麻麻,一個挨著一個。但是,我大伯的棺材上卻一個都沒有。靈棚外的人哭哭啼啼,後邊我們幾個就圍在小靈棚裏看這小蝴蝶,都覺得這是一件喜事,說明這對兒婚姻特別好。就這樣,大約過了不到十分鍾,蝴蝶、飛蛾說飛就又全部飛到靈棚外麵消失了。外邊是鵝毛大雪,皚皚一片,你說這些蝴蝶是從哪裏飛來的?又飛到哪裏去了呢?誰都不知道,誰都說不清,就這樣不到十分鍾就全部飛走了。它們也不像是羊群、牛群那樣有個領頭的,有個下令指揮的,一下子又全部飛走了。

張:真的有些怪異,很難相信這是“生活真實”。

閻:回到我們說的“真實”上,這件事是我的親身經曆,是我目睹著發生過的事情。發生了,你能說它不真實嗎?說他真實,你們又有誰會百分之百地相信呢?說實在,我親眼目睹這件事情的時候,感到無比的震驚和喜悅,經過了這件事,勝過我讀一百本世界名著。它使我對小說的“真實”的看法發生了變化。如果是在《受活》之前發生這件事情,我想我會把《受活》寫得更好,更“真實”,也更超出人們的想象。那時候,小說和現實的關係,現實和現實主義的關係,就像我在《受活》扉頁上寫的幾句話,我非常迷茫,非常困惑。現在,經過了這件事,我堅信了這一點:生活中有一種真實,是在大家的目光中不存在的真實,它隻在我的目光中發生和存在;這個真實在另外的一個世界中存在,在我們凡俗的世界中是沒有的。但是,你不能因為沒有見到就認為它不存在、不真實。換句話說:生活中有一種不存在的存在,不真實的真實。這不是神秘、不是怪誕、不是寓言,它就是真實,就是存在。

張:就是說,對於我們不知道的事情,我們絕不能輕易地開口。我們人類對世界的認識還是相當有限的,我們的思考總是被一些常識和已有的經驗所限製,我們甚至對想象和虛構以外的事實也會產生懷疑。其實,我們所麵對的這個世界是什麼都可能發生的,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是充滿了玄機的。我想,很多的時候,我們是多麼的固執啊。

閻:是啊,還有一件事也曾讓我驚詫。距我家四十多裏的深山區,我姑姑家的那個村莊有棵皂角樹,非常粗大,四個人都抱不過來,據說有八百多年的曆史。單單關於這棵樹的故事村裏人就能講出十幾個來。小時候,我覺得那棵樹非常神秘。就是剛才我說到的我那個鐵成弟弟的哥哥書成,這是我們一起所經曆的事,現在回憶起來都非常清晰。那時候,傳說樹上住著什麼人,就是那個村莊的人死掉以後又回來住到了那棵樹上去,他們要和村裏發生聯係就要通過那棵樹。比如說那棵樹的樹根通到了某某家裏,那一家人就能通過樹根和樹上的死者發生聯係。我聽了很多這樣神秘的事情。其中有一個晚上,我和書成哥哥去村裏一家聽人家講故事,也聽了有關這棵老皂角樹另外的傳說,半夜往我姑姑家裏回去時,走到這棵樹下,夜深人靜,萬籟無聲,我們心裏有些害怕,就相互拉著手,可剛到樹下時,從樹上突然扔下了一塊石頭,感覺那石頭有碗那麼大,落在了路邊人家的柴火垛上,而且落上去後,那柴火垛還上下起伏著閃了幾下。這時,書成哥哥就拉著我快步走起來。接著,從樹上又扔下了第二塊石頭,落到了路邊人家的草房上,石頭在房坡上彈一下,滾落到了人家的院子裏;這時,我哥哥就拉著我跑起來。沒跑多遠,第三塊石頭落下了,就落在我們身後地上,還追著我們的腳步滾了很遠。我們弟兄倆自然是嚇得魂飛魄散,不顧一切地往姑姑家裏跑。回去跟我姑夫講了此事,我姑夫就提一個馬燈出去看,回來對我們說:“沒有啊,你說的地方沒有石頭啊。”這件事情,直到今天我和我的那個書成哥哥都還記得,我們還曾經共同地回憶過,彼此說得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