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沒有宗教的民族,的確會使我們的文學在談尊重人、愛“人民”時顯得有些無力,但是我們不能因為民族沒有宗教就對文學失去信心。《紅樓夢》寫的同樣是我們這個沒有宗教的民族的事情,也同樣是我們民族無可替代的偉大文學作品和文化遺產。我想,我們沒有宗教是與生俱來的,但作家的宗教情懷卻是可以一點一滴養育的。比如說,我們說“人民”、“人民性”的時候,最根本的東西是讓我們去愛世界,愛世界上的一切,愛世界上所有的人,包括愛我們的敵人。當我們嚐試、努力在文學中去愛一切的時候,是不是就有了一點宗教情懷呢?我想,麵對我們民族沒有宗教時,重要的不是我們文學如何去麵對,而是我們如何表現我們對所有的人和世界的愛的胸襟。
三、時間,是藝術的無刃之刀
張學昕閻連科
張:我們知道,賈平凹在寫出《廢都》以後,心靈和精神上也遭到了一個很大的打擊。就像你前麵提到的,你在這幾年裏經曆了一些寫作、工作變故以後,麵對你自己的“現實”,必然會不斷地思考“我為什麼寫作”的問題。也許有時候,一個作家的判斷、意識與一個時代的現實生活,有可能是錯位的。
閻:毫無疑問,《廢都》是賈平凹一生最重要的一個作品,甚至有可能是他最有價值的作品。今天去考察賈平凹的作品,實事求是地講,不管有多少人罵,我想你還必須承認《廢都》在當代文學中的價值。一部超出讀者想象的作品的出現,必然伴隨的是與作品同在的不斷的爭議。
張:可能是閱讀習慣、閱讀心理不正常,有問題。那麼,作家的寫作心理也是一個需要分析、研究的重要問題。作為一個作家,當他發現了自己的內心與現實、存在的種種和諧或悖謬時,他的寫作姿態、寫作心理是否端正合理,是否積極健康,這也同樣重要。
閻:更重要的是一些人的閱讀心理要健康。當年勞倫斯的小說一直被禁,一直是被作為淫穢文學而存在,但今天去看,它不同樣是經典嗎?我們沒有覺得《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是淫穢的,它仍然是一種非常美的東西。我想《廢都》就可能也是這樣一種情況。情況就是這樣,當某一種文學走得超越、極端的時候,甚至連它“行走的姿態”都會遭到非議和不解。這是正常的,時間會平息、證明這一切。今天我們來談《廢都》的時候,人們不是顯得從容、平靜多了嘛。時間讓讀者平靜,讓文學平靜。隻有平靜,才能看清一切,如深湖之水,我們試圖看清湖底的東西時,必須要讓湖水變得平靜。平靜湖水的唯一工具,就是時間。時間讓我們逐漸認清許多作品的意義和無意義,而寫作也是如此。時間讓我覺得寫作沒有意義,沒有理由,可也許有一天,時間也會讓我覺得寫作有意義,有理由。一切,都需要等待,需要一些等待中的經曆。
張:不管怎麼說,作家的寫作總有一個文學功能和情感擔當的問題。就是一個作家和一個時代的現實有可能會是處於某種錯位狀態,那麼,他也應該從世道人心的視角,從對世道人心的悲憫、同情視角來切入生活。實際上一個真正的作家是要表現自己的良知的,把自己的良知寫在裏麵,是同情的或是悲憫的。比如後來我讀到了你的《天宮圖》、《年月日》,特別是那篇《耙耬天歌》,那個母親為了她的不圓全的孩子們,去挖他丈夫的骨頭來給他們熬湯喝,後來她自己也為了讓她的孩子幸福,自殺了,實際上也是為了把自己的骨頭貢獻出來,特別是她刨那個骨頭,和她的二女婿一起啊,我覺得這樣寫真是太殘酷了。揭示苦難,呈現時世的艱難,呈現生存的苦難,實際上就是探究生死的衝突,這是一個作家的責任。但我感到你那裏麵有一種很深的焦慮啊,一種不安,更讓我們感到你表達的那種殘酷有些難以接受。我一直覺得,餘華的那種殘酷是另外的一種殘酷,跟你的殘酷是完全不一樣的,比如他的《現實一種》,包括後來的《活著》、《許三觀賣血記》。在《活著》裏麵,福貴的親人一個個從容不迫地以各種各樣的方式死去,到後來《許三觀賣血記》裏一次次賣血,把人賣暈,我覺得他夠殘酷的。但他是一種緩慢的進行,而你是非常激烈的,這種殘酷是超出倫理的,令人不可思議的。我覺得你簡直是“殘酷大師”。為什麼要這樣寫?當時我閱讀這些作品時,我感到意外、震驚,比起《許三觀賣血記》,這似乎讓我對殘酷更是一時無法接受。如此想象生活,想象現實和存在,令我非常震驚。
閻:不是我殘酷,是我看到的現實殘酷。很多新時期的小說,包括那種新探索小說,它們寫的那種暴力、死亡不殘酷嗎?但大家不太爭論,因為它離我們的現實比較遠。餘華的《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采取的姿態是溫情暖意、微笑的憂傷,故事講得不緩不急,慢慢道來。而我小說中的殘酷,近乎一種冷酷的殘酷,或者就是冷峻的殘酷。這是完全不同的表達方式,是兩種麵對現實的寫作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