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所以,你寫一個人也好,一塊土地也好,一個村莊也好,一個民族也好,他們都有其整體的內心。一個人的內心、一個村莊的內心、一個城市或土地的內心,這個內心和你自己的內心要是相通的、相連的,不然,你的作品從意義上講就小了許多。可惜,我們很少能把一塊土地的內心和世界的內心表達出來。很難寫出作家與一塊土地血肉相連的情感來。其實,這種表達是相當困難的,每個作家在寫作的時候,都夢想能表達一種麵對土地的情感和思考,表達土地的內心世界,可你能否表達出來就是另外一件事情。具體說,你所要表達的這塊黃土能否像一個人一樣活起來,就像屠格涅夫筆下的森林、梭羅的瓦爾登湖那樣。這不是簡單地說是對大自然的感受,是把土地寫成一個活生生的人。這塊土地在你的筆下能否像一個人一樣有生命,有血肉,能呼吸,有和你一樣的喜怒哀樂。隻有這樣,才算是土地的情感。
張:你還是想通過一係列作品建立一個自己的小說世界。這個世界不光是人的世界,還是有山水萬物的世界。無論是中、短篇,還是長篇,你都是沿著一條道路往前走,直抵人類的某一存在現場。現在有的人說,我們是“後社會主義時代”了,或者是消費主義時代了,那你是不是在尋找一個任何時代都需要有的烏托邦?關於《受活》,王鴻生寫過一個《反烏托邦的烏托邦敘事》,我覺得他進入你小說的角度也是不錯的。你也是在找一種東西,在《受活》中試圖建立一個“後社會主義時期”的東西,雖然包括退社、茅枝婆、整個受活莊的人,包括柳鷹雀們所做的一切,他們試圖要建立一種什麼。買遺體、弄魂魄山、成立絕術表演團,他們不惜自己的一切在建立一種理想的生活方式,問題是這個烏托邦是由一群弱者、殘疾人來建立的。包括柳鷹雀最後也要把自己弄殘了,到莊子裏來,他認為這裏是他生存的所在。我覺得這個很荒誕,也很滑稽,但是我還感覺到,像《受活》這樣的作品,你還是想建立一個非常理想的世界。你說你不知道為什麼寫作,但是隱隱地植根於作品中,從作品中滲透出來的一種東西還是非常清晰的,就是說你的精神主體上還是想建立一種東西,隻不過這是一個由文字建立起來的夢想世界,一個荒寒的夢想的家園。也許等待我們的就是烏托邦的幻滅。
閻:是啊,既然荒寒為什麼還要活著和寫作,而不去停筆和自殺?就是你心中還有那麼一點夢境的存在。我一直以為,夢境是引導我生命向前的動力和向導。沒有夢境的存在,我的眼前就會一片黑暗。夢經常會成為我活著的理由和活著的意義和趣味。比如說我總幻想我母親能夠活到一百歲,兒子會成大才,有很多的錢。知道這些不可能,又總有這樣的夢。比如我自己,身體不好,看NBA時總幻想自己在場上跳投三分球百發百中,看拳擊時幻想自己跳上拳台如泰森樣橫掃天下。夢想,是我們活著並擁有希望的理由。你想,無論是一個人、一個民族、整個人類,如果沒有夢境,沒有夢想,那我們就沒有存在的理由了。就是說,沒有烏托邦的存在,就沒有社會發展的理由了。實質上,我們曆朝曆代都在為夢境而奮鬥,為烏托邦而奮鬥。恰恰是一個烏托邦的破滅和另一個烏托邦的建立在引導著人類向前的精神。烏托邦是人類詩意的存在。
張:關於這一點,你能具體說說嗎?
閻:講我的那個大伯吧。他沒有什麼文化,不識字,活了八十多歲。可總結他的一生,你發現他從來就沒有對生活失去過信心。他是一個理想接著一個理想,一個夢境接著一個夢境,一個烏托邦接著一個烏托邦地生存在生活裏。我記事的時候,我大伯最大的夢想就是把家裏都蓋成瓦房,這是他最大的夢想,像《李順大造屋》中的李順大一樣。可這個夢想在他那樣一個時代是不可能實現的。然而,他就為此奮鬥了半生,吃盡了艱辛,也沒實現這個夢想。到後來,他的七八個孩子大了,他的最大的夢想是要給每一個孩子成家立業。當這些孩子都一個個結婚成家之後,他就老了,他就夢想自己能活成是村裏最年長的人。我們村有人活到過九十二歲,我大伯希望自己活到九十歲。在他年老之後,他每次見我回到老家,給我說的永遠是他死了之後希望如何如何。從我大伯七十多歲以後,他感覺他的身體不行了,一天不如一天,他就開始夢想自己死後身後最少要有一百個孝子,浩浩蕩蕩,一片白色,很氣派地把他送入祖墳。我大伯活了八十二歲,他艱難的一生,就是被夢想和夢境牽著行走的一生。這就是我的大伯。他的一生活得傳奇而又有激情,從來沒有對什麼失去過希望和信心,直到最後的死,他都懷有死後的希望之夢。
張:他是很重視死亡的儀式。難道死亡後的送別方式也成了他最後的生命的烏托邦了嗎?這同樣是很荒寒的一件事。
閻:不是重視死亡的儀式,是沿著另外一種夢境和希望繼續他的人生。夢,是我大伯人生的明燈,之所以活著,就是他的人生不斷有著夢境的存在。我想,我會以我大伯為原型,寫一部小說來。我從來沒有以人物原型寫過小說,這一次,我想在合適的時候試一試。回到烏托邦的話題上來,那麼,烏托邦是不是我們人類的夢境呢?試想,如果沒有一個共產主義那樣的烏托邦之夢,這樣一個烏托邦理想,我們這個民族如何會那麼乖順地度過“文革”,度過三年自然災害?社會幾十年的發展不是都被共產主義這個“明燈”引導向前嗎?我們在八十年代初不是又迅速開始有了小康、中康、大康的夢境嗎?不是又有了大國富國之夢嗎?這是不是一個新的烏托邦的夢想?都在說我們民族沒有信仰,沒有宗教,可一個一個的烏托邦是不是我們全民族的信仰呢?烏托邦其實是人的發展中的一環又一環的夢中的明燈,是人類為生存建造的詩意的精神之園。前一段時間我在家看陶淵明的詩和陶淵明的傳記。仔細去想,陶淵明是多麼了不起,他不僅是詩人、文學家,他應該還是個哲學家、精神建造學家。一千多年後,《桃花源記》成了我們現代文明多麼好的一個後花園啊。“桃花源”這塊淨土不是我們整個繁華社會的烏托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