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構不能單單是敘述的另一種方法,它必須是小說內容的組成部分,必須成為小說的血肉,也是小說內蘊的靈魂。它的存在,是小說內蘊的必然要求。
你知道一個故事和它相適合的語言隻有一種,但對你來說,一生要講十個故事,一百個故事,可最適宜你講故事的語言也是隻有一種。
一、結構:小說內蘊的必然要求
張學昕閻連科
張:我一直對想象力和小說的結構、語言之間的微妙關係有著濃厚的興趣,特別是在你的長篇小說《日光流年》以來的寫作中,我日漸感覺到你小說強烈的結構力量。關於長篇小說《受活》,我們以前曾談了很多,但是卻沒有談到《受活》的結構問題。我曾看到你和李陀先生的一個對話,你談到這部小說的結構就仿佛是一個中國式的盒子,你說的這個東西,指的是不是那種一個一個從裏到外套在一起的小人一類的東西,很多人去俄羅斯旅遊帶回來的就是這種東西,很好玩兒的一種叫套盒之類的玩具。
閻:是“中國套盒”,不是俄羅斯的人套人的玩具,它的年代非常久遠,至少有一兩千年的曆史。中國套盒是大盒套著中盒,中盒套著小盒,小盒套著更小的盒子的一種木製器具。這種器具精致而神秘,有許多貴族夫人經常用它來做首飾盒。拉美作家略薩有一本談小說藝術的書,書名就叫《中國套盒》。我說的中國套盒,是指《受活》的故事是一個套著一個再套著一個的講述方式。
張:你指的是不是《受活》的注釋和絮言?
閻:是的。但不單是指《受活》的絮言,而是指整部小說。因為絮言是套在整部小說中的一大部分。整部小說是最大的盒子,絮言是第一層盒子內的第二層盒子,裏邊還有第三層、第四層,甚至第五層、第六層。
張:我早就注意到,在《日光流年》裏,注釋就已經作為正文的方式出現在各個章節裏麵了,已經變成了敘述的一個主體和重要內容了。那麼到了《受活》,可以說更加有過之而無不及,變成了一種敘述方式嵌在敘述裏,已經與敘述融為一體。但是我們作為讀者閱讀來講,無論是專業讀者還是業餘讀者,就覺得這個東西應該是那種尾注,放在後麵,不應該把它和正文放在一起。可後來我發現你的注釋和絮言,在《受活》裏竟然不斷地膨脹起來,已經膨脹到和我們所習慣的正文並駕齊驅了,所以說讓人感到有些不習慣,覺得這是你有意在表達什麼或是追求一種陌生化的效果,在做一種對於傳統敘述結構的大破壞、大衝擊。正文和“注釋”、“絮言”,已經不是簡單的互文的關係,而是渾然一體的整體。你可能還記得我在2000年曾寫過一篇關於當代小說中的寓言問題,特別提到你的寓言結構的問題。後來我就想,你在結構上是“時光倒流”也好,絮言也好,注釋也好,畢竟還是在追求一種“陌生化”的東西,你作為一位作家,自己怎麼從小說結構的角度來看這個問題?
閻:我想是這種情況,中國有白話小說以來,長篇小說發展的時間更短一點,白話小說沒有給我們留下任何有結構意義的傳統,我們去談老舍也好,巴金也好,茅盾也好,包括最早的《倪煥之》這樣的長篇小說,都是我們說的傳統的結構方式。所謂形式,就是講故事而已,沒有任何新鮮的結構可談。但是,小說結構實際上在二十世紀的世界文學中是非常重要的小說元素。我們仔細去想所有二十世紀的世界文學,尤其長篇,凡是經典的,在結構上都有相當大的不同凡響之處,甚至出現了像略薩這樣一些結構主義的大師。結構對於小說的發展,不是偶然的敘述變化,已經到了沒有結構就沒有小說的地步。而我們今天的文學,必須放在世界文學的平台上去重新考察和寫作,不能單獨放在我們中國文學的範圍之內來說、來寫。所以說,結構這個問題,一個成熟的作家就不應該不去考慮,不去實踐。尤其到了九十年代的中後期,中國已經有許多作家非常明顯地意識到這樣一個問題,比如莫言、韓少功等。當然,像《日光流年》這樣一個結構的產生,它是有一個過程的,而不是一夢醒來,就有了一個非凡的小說結構。我之前寫過一個長篇叫《最後一名女知青》,我想這部小說是我在結構和語言上的一次嚐試,在我們的整個長篇創作中,這部小說沒有多少意義,但在我個人的小說創作中卻非常重要。因為是它使我完成了後來幾部小說語言和結構上的嚐試。《最後一名女知青》的結構,完全是咱們說的人鬼之間的時空交錯,敘述在人鬼之間自由穿梭。現在看來,小說中的城市與鄉村,現實與虛幻,陰界與陽界的置換,也許在結構上顯得有些僵硬,但到了《日光流年》,這樣的置換和結構,就已經比較的流暢和自然了。
張:它更像是一次實戰演練,正是它的粗糲和“僵硬”換來了《日光流年》的流暢和自然。
閻:可以說,是《最後一名女知青》,成全了《日光流年》和我後來的小說創作。
張:那麼現在我們來談《日光流年》。《日光流年》是一部關於死亡和恐懼的故事。對死亡、對瀕死的人的人性的呈現,仿佛正慢慢地從時間的縫隙中款款溢出,那些文字讓你能夠從中聽見死亡的聲音,驚悚和戰栗,同時生出一種煎熬感。時間,成為你這部小說的一個結構的關鍵,它既是結構的重要元素,也是敘述的具體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