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三輯 追尋結構和語言的力量(3)(1 / 3)

閻:對我來說,我是不願這樣的。我不太願意讓人說看幾句就知道是我的小說。至少我現在覺得,《年月日》、《日光流年》是一套語言方式,而《堅硬如水》、《為人民服務》是另外一套語言方式。《受活》又是其他的語言方式。這其中的差別對我非常重要,沒有差別,我無法寫作。

張:我知道,你總是試圖不斷地尋求著變化。不管怎麼說,像你們這批作家,莫言、格非、蘇童、餘華等,就是說你們不論怎麼寫,我覺得都是在使用著一種真正的文學語言,怎麼處理都是文學。但是有些作家,甚至寫了一兩千萬字,出了一堆文集,但有幾篇是真正意義上的小說呢?無疑他製造了大量的語言垃圾,那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我說過,許多作家終其一生沒有解決一個文學語言的問題,寫作首先要看語言是不是你自己的、個性化的、屬於你獨有的、別人很難模仿的,否則就不要去寫作。上次我和李洱談過,我說,你的《花腔》是一部別人無法模仿的小說。他聽了很驚異,說那不好,那很危險。就是說,一個作家的寫作,他的結構,敘述方式,他的語言,他的整體的風貌,風格是可以、能夠被模仿好,還是不可以被模仿好,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比如說托爾斯泰是不能被模仿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可以被模仿的。托爾斯泰的東西像神一樣,那種龐大的東西,包括那種節奏,那種氣勢,都是很難模仿的,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很多東西都是可以模仿的,甚至像博爾赫斯都是可以被廣泛模仿的。你說誰還能再寫一部《花腔》呢,再寫一部《受活》呢,你再找一個作家,按照你這種方式,盡管偽飾一下,變化一下,人們依然會看到《受活》的影子。寫作就是這樣殘酷,許多文學敘述方式都是一次性的,絕不能重複使用。

閻:李洱是我的同鄉,是我以為最可能有大出息的河南作家。關於能不能模仿,這就出現了一個問題,比如說沈從文的語言是可以被模仿的,可以延續下來;但是魯迅的語言就難以模仿,這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張:學習魯迅的小說,需不需要把《呐喊》、《野草》背誦下來?是不是背下《呐喊》、《野草》才能理解魯迅的語言呢,我覺得可能從另一個方麵是有道理的,爛熟於心,包括那個語言,那個句式,那個字,那個詞,那個感覺,那個節奏,魯迅彌漫在文字中的那種氣息,那種信息,那種韻律,那種意蘊可能全部都在其中,也許就有人突然開悟了,背會了《呐喊》,也讀懂了《呐喊》。我覺得,這是一件很難的事情。這樣做,等於是對魯迅的一種極其淺薄和庸俗的理解。對於一個作家的理解和感悟,我認為,主要還是要從精神的層麵去體會,那應該是一個心靈對另一個心靈的精神燭照。如何感受一個偉大作家的偉大的語言,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閻:還是不要把魯迅神秘化了為好。一個作家寫東西的時候沒有那麼神聖,也沒有那麼神秘,包括《野草》在內,比如說到“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另一株也是棗樹”。有人說他是因為看到了這樣一句話,才開始寫小說的,這也太小兒科。比如咱們今天說語言的通感啊什麼的,在魯迅的小說《藥》的結尾,有這樣一段話:“微風早已經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銅絲。一絲發抖的聲音,在空氣中愈顫愈細,細到沒有,周圍便都是死一般靜。”“發抖的聲音……愈顫愈細,”我們能就此說魯迅的語言通感如何如何嗎?通感這樣的東西,實際上在日本的“新小說”裏遍地都是,他們使用得非常明確,魯迅的使用隻是一時的靈感閃現。沈從文的小說中寫到一個妓女對那個男的講:“我現在還年輕,等我長枯的時候你還愛我嗎?”這個“枯”字用得非常好,可我們能由此就把沈從文的語言神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