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就一個作家來說,對一部作品看後能發出第一種感歎的,那是頓悟力極強的作家。他們也許一生寫不出偉大的作品,但一定能寫出和別人不一樣的、極具個性的作品。對一部作品看後能發出第二種感歎的,沒有那樣強的頓悟力,但一定有相當的藝術懷疑力。我以為,藝術懷疑力對一個作家非常重要,沒有藝術懷疑力的作家,你放心,一定不是什麼好作家。一個作家可以沒有天才的頓悟力,但你一定要有後天的懷疑力。如果沒有這種懷疑力,就沒必要去寫作,沒必要在文學道路上去吃這份苦。第三種人,那是最糟糕的了,永遠都覺得他要寫的東西被別人寫了,他考慮的東西剛走進腦子,就已經被別人發表了。
反過來說,一部作品,能讓人發出第一種感歎的,那一定是一部獨一無二的好作品;有時候,是可以把“偉大”嘉許給這些作品的。能讓人發出第二種感歎的,即使不是偉大之作,也一定是優秀之作。能讓人發出第三種感歎的,即使是優秀之作,也不會優秀到哪裏去。
陳:回到馬爾克斯的話題上,麵對《百年孤獨》,你第一次看完的感受是什麼?
閻:我沒有看完。我是那種非常遲鈍的人,《百年孤獨》在中國問世是八十年代初中期,我買了書,但看了幾頁就放下了。那麼被人模仿和津津樂道的小說的開頭,並沒有吸引我。但到了1991年,我生病倒下時,一個人長時間孤獨地躺在床鋪上,常常為此暗自落淚的時候,反倒一口氣看完了《百年孤獨》,看完了《喧嘩與騷動》,看完了卡夫卡的小說。對這些小說有了理解和癡迷。生病與這類小說有什麼本質的聯係,我至今說不清楚,我們也不去談它。但看完《百年孤獨》之後,我表麵沒有什麼大驚小怪,但內心異常驚異,對寫作有了一種絕望之感,覺得人家都把小說寫到了這個份上,我們的寫作還有什麼意義呢?還有什麼前景呢?
陳:每個人的寫作都有自己的意義,一個作家永遠無法替代另外一個作家的價值。
閻:高山永遠是高山。馬爾克斯是高山,博爾赫斯是高山,略薩也是一座高山。拉美文學是以他們一大批優秀的、各有峰頂的作家組成的一座崎嶇的山脈。談了這座巍峨山脈上的峰頂之一——馬爾克斯,我們再回過來談談另一座高峰的博爾赫斯。
要重新認識拉美文學,就必須認識博爾赫斯。我非常喜歡博爾赫斯的語言,它的精準、簡練、明了,近乎是一種神奇,比如他作品中的比喻,是那種不到奇妙死不休的比喻。這是一種翻譯的語言,那麼,在他作品的原文中,他的語言到底是一種什麼樣子和形態?請你詳細地談談你對博爾赫斯的評價好嗎?其作品中的迷宮意象是因為翻譯之後的文化差別加強了,還是他小說中原本就有這麼強烈的迷宮意象呢?
陳:博爾赫斯的小說文體在西班牙語當中本來就更像散文。這應該與他的哲學理念有關。從最本質的意義說,他首先是個哲學家。他是西方源遠流長的形而上學體係在二十世紀的一次極端表現。因此,他對迷宮意象的執著主要來自於他對世界的認知。他認為世界是不可知的。那些順理成章的事物,在他看來都隻是世界的表象。正因為他的出發點是形而上學,是虛無,是相對,是說不清楚,其在表現形式上反而選用了寓言式的簡練和精確。這就像古老的芝諾悖論或莊周夢蝶。看上去很簡單,但蘊涵的卻非長篇大論可以說得清楚。這也是博爾赫斯不屑於長篇小說的一個重要原因。
我曾經煞費苦心地研讀博爾赫斯,但並不完全出於喜歡,而是因為他太奇崛、太個性,是拉美當代文學的一景。但文學的奇妙之一就在於它的感染力。博爾赫斯有他特殊的感染力。讀他的好處之一是你可以對西方,乃至世界的形而上學來一次觀摩。因為從他出發,你可以拽出很多線頭,它們無不通向人類的那些既可愛又可怕的玄想。
閻:這就是研究者和寫作者的差別吧。令中國作家著迷的更多的是他的語言。至於他的形而上、玄虛和哲學的思維和思想,因為文化背景的不同,似乎並沒有更多的中國作家去考慮。當然,殘雪是個例外。殘雪是個執著得令人尊敬的作家。博爾赫斯對中國作家的影響是從他的語言開始的。記得餘華曾經說過,博爾赫斯語言中“像一滴水落入海洋”那樣的句子令他著迷。有一次和莫言在一塊,說起博爾赫斯的小說,他也說到博爾赫斯小說中的比喻。說到博爾赫斯的那篇小說,小說中兩個國家為爭奪一個荒島的一場戰爭,博爾赫斯說那場戰爭如同兩個沒有頭發的禿子在爭一塊不毛之地。確實,對於中國作家,對於中國文壇,博爾赫斯最大的貢獻,如你所說,是他讓我們和現實主義開始分道揚鑣了,和那種長期統治我們寫作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開始向東向西了。這種分道揚鑣,各奔東西,是從博爾赫斯的語言開始的。
其實,每一次文學的變化,也都是從語言的變化開始的。新時期文學,為了擺脫長期的政治束縛,也正是首先從擺脫文學的政治話語開始的。語言的革命,能從被翻譯過來的博爾赫斯開始,這得歸功於你們翻譯家的功績。現在,大家都記得博爾赫斯,都知道博爾赫斯給中國文學帶來的變化,可忽略了一個問題,就是翻譯。就是博爾赫斯的語言在你們翻譯家筆下的準確和轉換。所以,我總是感歎,現在的許多翻譯作品,無法在語言上征服讀者,這不知是原作家的寫作問題,還是翻譯家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