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正經八百地、明確無誤地,而絕非玩笑地告訴大家這個我不願意給別人說的秘密,河南的中心,就在我們縣。我們縣的中心在哪裏?就在我們村。那麼,我們村的中心在哪裏?就在我們家、就在我們家院裏的一棵樹根上,就在我家院裏房簷下的那塊石頭上。
一、寫作是情感焦慮的結果(本文原為在香港城市大學的演講稿。)
閻連科
1.漂移與穩定
今天在這兒發言,有個限定的題目內容,就是“漂移的城市與文學的進展”。關於漂移,我想對北島來說比較貼切,他這大半生走過世界上太多的城市,似乎每年、每月都在漂移之中。從而,他不僅擁有了世界上漂移的城市,而且,擁有了我們難以體會的漂移的內心。而我,卻和他恰恰相反,不是漂移,而是太過穩定。
我從小就渴望有一種雲天遊地那樣的“漂移”生活,看安徒生童話時,渴望漂移到丹麥的王宮裏走一走,在那歐洲的王宮裏,住一些日子,像我兒時走親戚一樣。看《西遊記》時,渴望如孫悟空一樣,一個筋鬥十萬八千裏,到天宮中走走轉轉,順手牽羊地,從玉帝的桌上拿走一個蟠桃,兩塊玉器。想嚐一嚐玉帝吃的桃子,到底和我們的農家毛桃,在味道上有什麼不同,也許,果真吃了那蟠桃,就會長生不老,也亦未可知。我曾經想,從天宮順手拿來的一件玉器,哪怕是玉帝宮殿裏最不值錢的一件,如掃桌、掃床的刷子的玉把兒,或者蠟燭台燈的玉座兒,隨便哪一樣,就那麼一件,賣掉就一定夠我們全家吃穿不愁一輩子。就可以讓我、我的父母和姐姐哥哥,再也不用下地勞動,整日間麵朝黃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分春夏秋冬,不分白天黑夜,無休無止,無所謂開始,也無所謂結束。
因此,我夢想漂移,夢想挪動,夢想到大的、現代化的城市裏去。於是,我開始寫作,開始把逃離土地當做我的人生目標。然而,在我寫了三十年的時候,在我差不多要五十歲的時候,我還沒有最終逃離土地。我的寫作還離不開鄉村和生我養我的那塊土地。我還沒有到過丹麥的王宮,也沒有到過《西遊記》中給予我們東方人描繪的那座開闊無比,又到處充滿著寶器和玉光的天宮。現在,我不僅年齡已是五十歲的中年,而且,身體又不是太好,父親早已離開了這個世界,母親也已七十多歲,身體也不像城裏人那樣健健康康,七十歲、八十歲、九十歲還可以每天早晨到公園裏練劍和打太極拳。
現在,我已經認定,我不屬於“漂移”,我隻屬於“穩定”。我的命運,隻讓我穩定,而不讓我四處走動,夢想成真,想到哪裏,就到哪裏,想擁有什麼,就擁有什麼。我不像北島那樣在全世界上四處漂流,經多見廣,同時因為這些,內心也跟著漂移苦痛和愁思。但我不擁有這些漂移的世界,卻擁有一個穩定的鄉村,擁有一塊在我心中貧瘠而又肥沃的,落後而又向往文明的,封閉、封建卻可以望見現代化的許多繁榮和現代化的許多災難場景的土地。那塊土地是我寫作的文學平台,也是我瞭望世界的一塊高台。站在那塊土地上,我可以看見紐約、倫敦、巴黎和香港、台灣、澳門,稍一低下頭來,眼皮向下一眨,就看到了那塊土地上的山川、河流、樹木,莊稼和村落。在那塊土地,我扭頭向左,是一望無際、又靠天吃飯、旱澇不保的田地,我扭頭向右,是埋著我無數祖先和親人一片連著一片的墳地。向前,是活著的人們,向後,是死去的人們。當我的寫作,稍稍感到枯竭之時,我坐一夜火車,回到那塊土地上去,回到我老家那座鄉村的宅院,白天吃著我母親給我燒的我兒時愛吃的蒜汁麵條。晚上,和我母親睡在一個屋裏,聽她聊著五年前、甚至十年就已經給我說過的鄉村的男婚女嫁,生老病死,聊著左鄰右舍誰家的兒子孝順之至,誰家的兒媳大罵婆婆,如此等等,豐收歉收,鍋碗瓢勺,講這些鄉村的雞零狗碎,婆婆媽媽,直到天將亮時,雞叫三遍或者五遍之後,我們母子才會在模糊中閉上眼睛,非常香甜地睡去。
有了這一夜的嘮叨,就有了我一年、二年、三年五年不竭的寫作之源。回到北京之後,我就恍然大悟,如佛教中的頓悟一般,刹那間明白了一條寫作的真理。原來母親告訴我那麼多的事情,反反複複,喋喋不休,其實正是在告訴我這個真理。這個真理就是——我家鄉的那個村落,就是整個的世界。就是一個完整的中國。我們村的村長,就是我們中國的國家領導人,我們村頭那條已經幾近幹枯的河流,就是中國的黃河、長江,就是鴨綠江和西藏、青海的湖泊和瀑布,我們村後的荒坡、丘陵,其實就是世界的第一高山喜馬拉雅山,那條跑著山羊綿羊的野溝,就是中國的三峽,就是世界上的第一大峽穀。
事情沒有那麼複雜,也沒有那麼遙遠。我們的那個有六千人口的山村,其實就是一個王國。村長就是皇帝。百姓就是臣民。村頭的飯場,就是省、市和省會大都市中的繁華廣場。還也許,我可以把小者說大,也就可以把大者化小。可以把世界濃縮進一個鄉村,可以把國家的大人物轉化成村裏落花流水中的頭頭腦腦,可以把國家機密轉化為農民茶餘飯後的神神秘秘,可以把神聖的愛情變成河水中的鴛鴦的戲鳴,可以把人間悲劇轉化為鄉村的男哭女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