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七輯 隨想隨言說(2)(1 / 3)

另一方麵,還有一種情況,就是偉大的作家,自身的生活不能割斷與世俗的聯係。這不能簡單地說,是讓作家與世俗保持聯係,是與生活保持渠道暢通的管道。而是說,人,必須在世俗中生。而一個寫作者,無論你多麼高大,多麼神聖,你都不能超越在世俗中更衣呼睡,生老病死,都必須過一種“人”的——常人的生活。常人的生活,是一切小說無處不在的生命細胞。寫作也許是神聖的,但生活必須是庸常的。我們常說,巴爾紮克一生的寫作都是為了還賬和借債,借債和還賬。可他借債在貴婦人中揮霍時,以寫作來還這些追命之賬時,都沒有影響他寫作《人間喜劇》的偉大抱負,都沒有影響他對時代的那種偉大的批判精神。寫作的神聖是可以和作家自身的庸俗生活分開的。還有陀思妥耶夫斯基,過的是和別人一樣的庸常生活,一樣的在生活中借債,在寫作中還賬,也一樣沒有影響他寫出那麼多膾炙人口的小說。這說明,寫作也是不能和作家庸常生活中刻骨的體驗分開的。我們沒有必要為了寫作而去媚俗和墮落,但也沒有必要為了寫作而關起門來崇高和神聖。世俗並不是偉大的小說。但偉大的小說,無法脫離世俗的生活。欲偉大,先世俗;欲崇高,先庸常。這是小說的一個特性,也是小說和詩歌、音樂、美術等文藝作品的一個不同之處。就小說而言,總括起來,一定逃離不開那樣一句話:偉大和崇高,必然要世俗和庸常。

2008年4月19日

二、文學的個人主義(本文原為在上海大學文學周的演講稿。)

閻連科

昨天,我來聽了李銳和蔣韻老師的演講,他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都把自己演講的題目改掉。我覺得,今天不改一下我的演講題目,那我一定吃虧了(笑)。原來我要講的題目是:“當下生活與現實主義”。這個題目特別大,非常寬泛,那麼,把它改成“文學的個人主義”,就狹小、集中了。個人主義有一個好處,我說這是我個人的,自己的,不是別人的。這樣,就不牽涉任何人,如果大家有什麼質疑,就都對我個人來,不要牽涉到別的作家和其他的文學作品。這樣呢,我也就可以盡情地胡說八道,盡情地和大家聊天說話了。

1.三種“集體主義”對“個人主義”的束縛

關於文學的“個人主義”,個人主義是相對於集體主義來說的。為什麼說集體主義?是因為我們當代文學,長期受集體主義的影響,長期處於一種集體主義創作和半集體主義的創作狀態,擺脫不了集體主義對個人創作的約束。這裏說的集體主義,有三個背景和來源。第一是意識形態的背景和來源。意識形態必然是國家的、集體的,是和個人主義相對立的。我們1949年到現在,所有的文學作品,都受國家意識這個龐大集體主義的影響。因此,大家的作品,都在國家意識的束縛中,朝著一個方向寫,用一種方式去進行寫作。最初,我們寫作中表達的那種戰爭年代的人和事,都是革命英雄主義和革命浪漫主義,這種所謂的“紅色經典”,在需要藝術上千姿百態時,卻是表現得大同小異。看十部作品和看一部作品幾乎一樣,沒有大的差別。每個作家當時的基本思想立場是一致的,在藝術的表達方式上,基本也是一致的。這一點,我們不用具體分析,同學們都不會有什麼異議。昨天,我看我們上海大學出了一本書,叫《熱風學術》,《熱風學術》上有一篇董之林老師寫茹誌鵑前輩的評論,談到《百合花》時,讓我非常感慨。為什麼《百合花》在當年會有這麼不一樣的影響?會有如此的生命力?恰恰就是因為,在當年的“集體主義寫作”中,茹誌鵑老師表現了她寫作中的“個人主義”。今天在我看來,《百合花》是個短篇,但它對文學的貢獻,要比許多所謂的經典長篇都大。如何在“集體主義”寫作的氛圍中表現個人主義,這是我們的文學長期麵臨的困境和挑戰,直到今天,也依然如此。

第二種集體主義對個人主義寫作的束縛,是批評家和文學思潮。這種情況,從新時期到九十年代尤其明顯。比如那時風起雲湧的傷痕文學、尋根文學、改革文學、知青文學,還有後來的探索小說、新寫實主義和新曆史寫作等。這些思潮是作家的作品形成的,更是批評家的思想和論說形成的。這是一種新的“集體主義”,在一定程度上,它也在影響著作家的個人主義寫作。我們知道,很多作家非常有才華,但在寫作的過程中,不自覺地被批評家引導到某一種軌道中去,然後就和許多作家一道,形成了一種新的“集體主義創作”。這種集體主義創作的可怕之處,在於它使許多作家心甘情願,不加入這種集體主義,反而感到一種失落和寫作的失敗。這種集體主義,從根本和長遠上講,它同樣是作家寫作的天敵,同樣需要作家警惕和努力地去擺脫。

第三種集體主義對寫作的束縛,那就更為可怕,它就是今天的市場。我們今天的市場,是最為可怕的集體主義,在很大程度上左右著我們作家的寫作方向。我們仔細分析,賣得特別好的小說,必然是有一個類型化的集體創作。這裏,如果我們把賣了20萬冊以上的小說隨便拿來十本作比較,會發現他們有許多泯滅了寫作個性的共同之處。比如思想上的拒絕深刻,內容上傾向於大眾獵奇中的遺忘,和語言上的“情調化”,如此等等。市場是今天最大的集體,在它的號召下,已經形成了更大的一種“集體主義創作”。就拿《狼圖騰》來說,這樣一本小說,賣了將近兩百萬冊,毫無疑問,這是一次作家和市場的“合謀”,是一次個人寫作、集體參與的過程。有了這次成功,作家在今後的創作中,就已經很難再擺脫市場的束縛,就會逐漸徹底地走入一種由市場參與的集體主義創作。我們講一點具體情況:大家對姚明都非常熟悉,在《狼圖騰》剛剛上市那一階段,你有沒有發現,電視上有一個特別奇特的現象,就是姚明出來談體育的時候,他總要講到一點,說我最近看了一本書叫《狼圖騰》,我出來打NBA,是因為有“狼的精神”。姚明是大家非常熟悉的,也是我們上海的人,為了尊重姚明,我們可以不可以說姚明也是今天如此暢銷的《狼圖騰》的“作者”之一?當然,《狼圖騰》的成功暢銷,在市場運作上還有別的許多合謀和手段,這些合謀和手段,正是一種市場的“集體主義”,這種市場的集體主義,和別的集體主義一樣,正在更嚴重地抹殺著文學創作中最為可貴的個人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