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七輯 隨想隨言說(3)(1 / 3)

我前天曾開玩笑地說,別人說我的小說很有現實感,很有些當下的“中國經驗”,這是因為,很幸運我是河南人,父母把我生在了河南。河南這個地方普遍而獨特,為什麼我們都說河南是中原?因為中原就是中國的中心。中國的中心既然是河南,那河南的中心又是在哪兒?今天,我正經八百地、明確無誤地,而絕非玩笑地告訴大家這個我不願意給別人說的秘密,河南的中心,就在我們縣。我們縣的中心在哪裏?就在我們村。那麼,我們村的中心在哪裏?就在我們家、就在我們家院裏的一棵樹根上,就在我家院裏房簷下的那塊石頭上(笑)。

同學們,你們誰如果有興趣去我家看一看,會發現我家院裏的那棵樹,那塊石頭,確實就是我們村的中心,就是我們縣的中心,就是河南的中心,就是咱們今天談到的中國經驗和中國現實的中心。有了那塊石頭和那個村落的中心坐標,我就可以營造出整個中國的現實。那麼,河南也確實是這樣,最富有和最貧窮的,最政治化的和最邊緣化的,最深刻的和最淺薄的,最理想的和最世俗的,你在河南都可以找到,都融合在了河南人的身上。幾年之前,我們在很長一段時間都在說河南人如何如何,但恰恰是這個中原,這個河南,為我們提供了整個中國的一個透視點。我的寫作,我寫作中關於個人主義的自信,說實在的,就是因為我是河南人,就是因為,我堅信我們家的那個村莊,正是整個中國的中心。而我家院落的那棵樹,那塊石頭,也正是中國的中心點。

還有一點,就是你找到了中國的中心是在你家的院落裏,那麼,世界的中心在哪裏?原來,中國人不知道地球是圓的,以為世界的中心就是在中國,後來發現地球是圓的,不是平麵的圓,而是圓球的圓。那麼,就不能再說中國是世界的中心了,數學家、科學家、哲學家,一切有學問的人,這時候都不知道世界的中心在哪了。就在這個時候,作家發現了世界的中心在那兒。原來,世界的中心就在作家的內心,就在作家的靈魂中,就在作家充滿個人主義寫作的筆下。作家不僅發現,而且也已經在二十世紀的文學中再三證明,世界的中心,就在最個人主義的充滿靈魂不安的寫作中。(笑,掌聲)

謝謝大家,謝謝上海大學舉辦的這個文學周。

三、文學與亞洲“新生存困境”(原為作者在韓國“亞洲文學” 研討會上的發言。)

閻連科

文學與亞洲“新生存困境”,這是一個大而空的話題,也是一個具體實在的話題。我之所以選擇這個題目發言,是基於在今年上半年,中國的兩次巨大的自然災害,給世界上四分之一的人民帶來的生命和財產上觸目驚心的災難。尤其是五月十二日中國四川的大地震,骨肉同胞生命的消失,到了以萬論計其數目時,我們就不能不感到一種刺心的疼痛,不能不總是去想象那令人愛莫能助、又無可奈何的生死場景:那被砸在地震瓦礫下的老人的頭顱,那被壓在學校坍塌的樓房下的一片孩子們的屍體,那淋在雨水中、而身子在樓板下卻麵向天空、曾經呼救過而又死亡的抱著嬰兒的婦女……人類的生命,在那一瞬間,輕如飄逝的柳絮。活生生的身軀:父親、母親、爺爺、奶奶,還有那些可做我們兒孫的孩子們,他們在瞬間之前,還和我們共同呼吸在一片天空之下,可在瞬間之後,留給我們的卻是成千上萬、血肉模糊、殘肢斷臂、再也不能呼吸和言說的軀體。

他們在另一個世界,麵對活著的我們,永遠地保持著無奈的沉默;也永遠地無法明白,他們成千上萬的生命,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究竟應該有誰來為他們負上這筆生命之責?是自然,還是人類?是過去上萬年的時間引起的地質變化?還是最近數十年改河砌壩、挖山斷流的經濟高速發展和魔鬼變化般的城市化建設?

還有,今年二月的春節期間,中國南方遇到的百年不遇的大雪,房倒屋塌、交通阻斷、電力癱瘓,滯留在公路、鐵路、機場上要回家過年的旅客,黑黑壓壓,以億論計,如同一個日本、兩個韓國的人們,都在冰天雪地中饑寒交迫,晝晝夜夜。如此等等。還有2003年讓全世界都為之擔憂的“非典”和後來緊隨其身而到來的禽流感、現在仍然讓中國人為之憂慮的手足口疫病等,這些都是天下大事,也都是每個中國人所必需麵對的日常生活。都是我們的文學不能承擔的思考,但又不能不去麵對的生存和日常,生命和存在。

文學不是科學,不是哲學,更不是醫學和生命學。文學沒有能力承擔一切可以被科學命名的命題,沒有能力阻止和改變當今世界上因為全球化和城市化進展所帶來的我們必須正視的人類——尤其是我們亞洲正麵臨的“新生存困境”。

新生存困境,最顯著的特點,就是它已經從早年我們說的因自然根源造成的人類的貧窮、饑餓和疾病,轉變成了今天因為發達和追求發達而造成的因改變自然而出現的災難和人類新的生存境遇。如我們多年來一直說的溫室氣體和環境汙染;如我們每個人都親眼目睹的資源掠奪和各種早先未曾有過的疾病的出現和難以控製的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