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七輯 隨想隨言說(4)(1 / 3)

因為,自己少年時期滿腦子都是個人的烏托邦理想,和同類易聚,同根易親一樣,待我長大之後,尤其是經過了十年“文革”,忽然之間,又跨入了三十年的中國的改革和開放,這就讓你能更切實、親近的體會到了,中國社會的烏托邦性。

原來,新中國的現實和曆史,也是一個烏托邦接著一個烏托邦。

關於新中國曆史,從1949年至1978年的這三十年時間,社會學家、曆史學家、思想家和哲學家,可以從各種角度去解讀、剖析和述說,但我作為一個從小就充滿烏托邦理想的小說家,其感受就是一句話,那三十年裏,我從出生到長大,充滿著理想烏托邦,而我的親愛的祖國,也和我一樣,和一個幼年的孩子樣,充滿著理想的烏托邦。我的理想是當皇帝,可這個民族的理想是,實現共產主義。和我當不了皇帝一樣,共產主義也不會那麼容易就實現。我為了當“皇帝”,在部隊做過了各樣的事情,荒誕的,可笑的,令人作嘔的。比如,在學雷鋒運動中,我為了獲得領導的表揚,曾經在晚上睡覺時,把連隊的掃把藏在被窩中,這樣第二天軍號一響,我就可以掃地了;而沒有掃把的戰士,就隻能站在邊上看我掃地了。其結果,就是在晚上連長、指導員的評比中,我受到了表揚。受到了表揚,我就“積極”了,就距離提幹、入黨近了那麼一點點。別忘了,入黨和提幹是一個開始,是萬裏長征中的第一步。還必須知道,“學雷鋒”並不單單是“好人好事”,他是社會主義為了實現共產主義的道德積累,是共產主義的道德建設。這就是說,你個人烏托邦的實現之路,必須在新中國烏托邦的實踐中實踐和進行。可是社會的烏托邦,前三十年是實現共產主義,為了實現共產主義,中國人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革命、鬥爭、批判、運動,這中間不知中國死過多少人,流過多少血。然而,中國終於從那個烏托邦的夢境中醒了過來,開始了改革開放、發展經濟。今天,中國已經改革開放了三十年,經濟上確實蓬蓬勃勃、發展迅速,有錢的人確實過上了好生活,沒錢的人,也確實不會再像“三年自然災害”時期樣活活餓死。關於中國的富裕,關於中國經濟的強大,關於中國的未來,因為我兒時對當“皇帝”的烏托邦理想沒有實現,沒當上“皇帝”,就沒有能力把握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命運。可是,經過了這三十年,我目睹了這個國家的變化。我為這樣的變化而欣慰。然而,在這種變化中,我隱隱地感覺到,中國是從一個“烏托邦”中醒來,又走進了另外一個“烏托邦”。

這個新的烏托邦所帶來的災難,我以為已經開始在中國社會中顯出端倪。比如近年中國的沙塵暴、大台風,冬天時南方的大雪災,而北方卻少有飄雪。九十年代連續出現的大洪水,新世紀頻繁出現的礦難和“黑磚窯”事件,還有什麼非典、禽流感、口蹄疫、手足口病……關於這些,我已經談了很多,舉了很多事例。這些事例,從表麵看,有許多的“偶然”成分,但把這些“偶然”合起來時,有沒有必然呢?這種必然和今天中國當下的唯經濟論,和十三億人口的“致富”烏托邦夢境,有沒有關係呢?是不是一種新烏托邦夢的病症,在一個民族身上發作的開始呢?

還有人心。可怕的人心。現在,在新的富裕強大的烏托邦的夢境裏,我們似乎隻剩下了個人私欲主義。

關於新的烏托邦夢境,我想有兩種情況,一是我是杞人憂天;二是大家都還在夢中沒有醒來。在生活中,我願意是前者。在寫作中,我注重後者,哪怕我看到的是片麵的、錯誤的、偏激的,但它是我個人對這個世界的認識;是我個人麵對現實,需要在自己的作品中發出的聲音。這個“個人的”,是寫作中最為重要的。所以,我的寫作,就一直是在烏托邦籠罩下的個人寫作。我的語言、結構、敘述、故事、人物、形式等等,包括我對現實的認識和寫作態度、寫作立場及文學的表達與追求,其實也就是一句話:烏托邦籠罩下的個人書寫。

2008年2月6日五、當代文學中的中外關係(原為在北京外國語大學文學社的

演講。)

閻連科

同學們:

今天我們有話則長,無話則短,就當代文學中的中外關係這一話題,進行一次漫無邊際、隨遇而安的漫談,大家有興趣者可以坐而聽之,無興趣者可以起身走之,似乎有興趣但又興趣不濃者,可以在這兒開小會、發短信、打電話。言而總之,自由高過一切。文學隻是民主與自由這棵大樹上的一枝一葉,有則綠之,無則依然綠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