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響了一下,姐姐立刻從床上翻起身,幾乎是歇斯底裏般地衝門吼道:“屋裏沒人!”
屋外也沒有人。是風。這種舊式的雙扇門對風具有一種恰似情敵之間的敏感性。這種從家庭中“脫穎而出”的舊式雙扇門,已經被改造成為機關會議室或其他什麼公共場合所用的房門了。我們住的就是這種公共場合所用的房子,所不同的是經過了一番人工改造,你用不著管它是粗暴的抑或是野蠻的人工改造;總之,它是一次改造。
妹妹大約是呼吸道出了什麼毛病,低低的鼾聲夾雜著粗獷的鼻息聲在空曠的屋裏回蕩和掃射著。風當然會進來,可以使它暢通無阻的空隙之處實在不勝枚舉。屋角上那團懸掛著的塵網一定在顫抖,並且顫抖出它的塵埃繼而加劇我妹妹的呼吸道疾病。
睡不著就醒來就起來,這是我至死不改的習慣。炕席下是熱乎乎的炕麵。爐台圍牆上的油膩在月光下愈發油膩,使我產生了一種極為舒適的滿足感。盛水的甕罐由於沒有蓋而升騰出一股股濕潤的熱氣。爐麵上的清潔程度無可置疑地向世人證明我母親的勤勞。這是我對著爐膛下的爐灰撒尿時所感悟的。尿液和爐灰接觸後迸發的嗞嗞聲使我產生出一種邈遠甚而有些夢境般的思緒。
用一根木棍大約隻能頂住風對門的衝擊,能有這樣的一點效應抑或就是我們此時此刻所能夠企求的了。我們還能夠有什麼更奢侈的企求呢?比風再大一些的衝擊已經遠非我們的力量所能頂住的了。借著月光我把木棍挪至了一邊,靜靜地置身於風中。此刻,感受風幾乎和感受死亡一樣使人莊嚴。我撩起眼皮向半月致意,夜幕中的天空是否依然是蔚藍色的?天空應該永遠是蔚藍色的啊!
路邊十五米處是一片渺茫的至少在夜裏感受的是渺茫的枸杞地,早已幹涸的枸杞樹在風中依然無聲無息,它整個身軀的色彩使人想到田鼠皮。我向前走著,看似茫茫然其實早已有一種根深蒂固的意識在驅動和左右著我。靠左邊的水渠裏滯留著一個碌碡,石頭的顏色在月光下特別醒目。碌碡上密匝匝的石紋恰似父親額頭上的車轍。在這個碌碡上我不知爬過多少次。爬在上麵兩隻手臂盡興伸展開身體呈現出弓形,一副悠哉樂天主義者的派頭。諸多的遐想諸多的憧憬就曾在這種情況下似炊煙嫋嫋升騰擴散。最偉大的人也阻擋不住人對某件好事情的幻想。
沿著巨大的牆壁走路風就會小一點。這麵牆壁就是曾經作為糧庫的高大的房屋,而此時此刻,沒有人不相信它是空的。盛糧食的地方在這個時候已經遠不需要有這樣的身材了。風卻似乎還是在腳下穿梭,似乎是貼牆壁而下爾後沿牆腳一路小跑。牆腳下的通風口雖隻有簸箕般大小,此時卻依舊呼呼直響恰似風箱一般。空曠的麥場上隻有一雙比椽子略粗一些的木頭架死命戳在地裏,那是專供放映電影時懸掛銀幕的。前邊還依次排列著一些大小不等的磚頭土坯之類權作板凳的東西,就在那裏我曾經無數次地度過自以為十分歡悅的夜晚。後麵的土台子顯然是戲台子,姐姐作為一個出色的舞蹈演員曾大無畏地將她少女的純情在這裏亮相。也許許多人對此都已經遺忘,但曆史作為一麵鏡子卻不曾亦不會將此疏漏於後人。
空曠的麥場之後便是神聖的場部所在地。我怎麼也弄不明白母親怎麼會在這樣的夜晚還在為他人辛勞。她在場部的食堂打工。我走進去的時候,她正在狠命地揉那團幾乎與她的體重相等的麵團。不是用雙手或拳頭,而是用她整個的身體。她發現了我,但是她顧不上照料我,那塊麵團此刻已足夠折騰一陣子的了。我在那裏足足站了半個小時。她始終在幹,始終沒有停過手。她的身體隨著她雙手用力的變換而左右扭動著。每一次扭動都仿佛是一次痛苦的痙攣和顫抖。柔和的光暈裏她的臉頰紅撲撲的,籠屜上的水蒸氣彌漫在她的頭部,繼而又擴散到她的胸部她的臀部。朦朧中她仿佛是一個楚楚動人的仙女在妖冶地舞動著身姿。
我用勁揉了揉我惺忪的雙眼。她衝我笑了笑。她在不停地幹著同時又在不停地掉過頭衝我笑一笑。那笑仿佛是在對我說:媽媽幹得不錯吧?你能行嗎?有誰能比媽媽更能幹呢?
我什麼也沒有說,她也沒有問我為什麼來找她。
當我轉身就要走的時候,她喊住了我。之後,從籠屜裏拿出了兩個饅頭,又從衣兜裏掏出手帕包好,遞到我手中說:“一個給小紅。”小紅是我的妹妹。然後我看到她轉過身去衝另外兩個婆姨幾乎是負罪一般地笑了笑,繼而便像負荊請罪似的更死命地扭動起了她的身體。我至死都不會忘記那個笑容。
我不知我是怎樣回到那雙扇木門裏的。
那是1967年的事。
一個半月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