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接到消息,雙方又決定二十日撤兵。有人以為這回也許可靠了,誰知二十日午夜一時許,日軍對我軍宛平小小城池,開始八日事變以來空前的猛烈炮擊,如雨的炮彈一顆顆精確地落在宛平的軍民頭上。各式各樣破壞和殺傷力量,把宛平城裏的軍民打得血肉橫飛,民房家屋,塌的塌,倒的倒,四五個小時的集中炮轟,彈煙與塵埃把宛平弄成了一座煙霧之城。城裏已準備撤退的軍隊和毫無抵抗的民眾,被這幾百顆炮彈打得糊塗了,到底怎樣一回事呢?
這還不算,炮聲停止了二小時,有人去問日方,據答又是“掩護退卻”。這當然沒有事了。然而九時後密集的炮彈又來了,仍集中到宛平城,東門樓打平了,東北城角打塌了,騎兵步兵坦克都來衝鋒了。我們始終守城未出,你要退卻還來衝什麼鋒呢?這是尤為難解的。九時以後的炮攻,竟向盧溝橋後方長辛店打了九炮,有七彈落在長辛店的平漢機車廠附近,那是我們北方重要的鐵道工廠!
第四次的撤兵,是二十二號。三十七師馮治安部,已紛向盧溝橋南撤退。而二十三日清晨,我們在大井村遇到日本軍官,他說,“等中國軍隊撤了幾天,我們再看看!”
範長江說29軍官兵的忠勇值得中華民族萬世謳歌和景仰,他們是以他們的血肉抗擊侵略者。可是,這些浴血戰鬥的官兵是在怎樣一種常人難以想象的條件下打仗的呢——
許多人都喊著要到前線去,然而真到前線,叫你感覺痛苦的事情真多。所以東北青年劉琪君到長辛店一看就自殺了。可惜他自殺得太早,知道的事情還不多。固然,我們也不讚成他那樣自殺的行為,因為本來救國是一種艱難事,我們犧牲要有實際的效果,然而前線現象能令一個愛國青年自殺,就不是尋常的事情了。
前線的二十九軍官兵,那一種忠勇的情形,實在令人可歌可泣。他們從不對敵方的精利兵器表示恐懼,重重的子彈帶纏著他們的上身,手槍、步槍、手榴彈、大刀、大衣、雜糧袋等等,掛滿了他們身上,粗粗的腿,挺出的胸,有力的腕臂,紅漲的臉麵,有殺氣的目光。每一個官兵在國家神聖任務籠罩之下,都成了英勇豪邁的壯士。敵人大炮把他們犧牲一批,第二批仍然和第一批一樣雄赳赳地把守在前線上。剛才哨兵被人打死了,第二個哨兵會很快地挺身而上。敵我前線相距不到半裏,我們的官兵毫無畏懼地在火線上談笑,有人勸他們小心,他們反而說沒有什麼關係,這是說明我們的官兵樂觀的精神。二十九軍官兵在盧溝橋前線的表現,值得我們中華民族萬世地謳歌和景仰。
然而,我們進一步看看盧溝橋抗戰中的實況,我們就不自安了。
這樣忠勇的官兵,我們對於他們的待遇怎樣呢?他們以他們的血肉,保衛了北方交通咽喉,他們誠然本於他們的職責。然而他們在敵人精利的炮火之下,死的死,傷的傷了。我們並未見過盧溝橋戰場上有過擔架兵、看護隊、醫官、野戰醫院等任何國內戰爭時所必有的設備!死的死了,我們任他們英勇犧牲的軀體暴露在原野中!傷的傷了,我們沒有救護工作,流血不能止,有毒不能消!如果戰況稍平,全賴我們未死未傷的戰士配合當地民眾作出救護工作。此等人既沒有專門救護知識,又沒有救護器具。我們看到許多受傷官兵,被人扶著從盧溝橋走五六裏路到長辛店。其他完全不能行動之重傷兵,則用鄉間之杆繩等物,將其抬上,有些本來尚不十分厲害的傷兵,經如此抬到長辛店,已經奄奄一息了。我們最覺得對不起為國傷亡將士的,是盧溝橋後方的長辛店,沒有半點戰場醫院設備,全賴平漢鐵路長辛店醫院的醫師們自動慷慨出來作救護工作,否則傷員們更加無人問了。
不但對於死傷救護,我們沒有做什麼工作,就是作戰上槍炮以外的器材,亦完全由地方供給。在盧溝橋正麵的,始終是吉星文一團,後方的交通運輸,電訊通訊等,我們不曾作應有之布置。所以此次宛平縣第六區,即長辛店所在區,民眾對戰事之負擔,異常艱巨。對方有完備的鐵道汽車等交通組織,而我則全恃地方之毛驢民夫大車以供往還。我方以始終一團的疲備之師,當彼全軍之銳,官兵日漸耗損,城內物質破壞日多,敵方之炮火日烈,前方之補充完全恃未死戰士的勇敢精神,後方之接濟,則恃有限民力之勉強支持。
此次衝突,日方興師動眾,範圍甚廣。其後方為豐台,為天津,為沈陽,為高麗,為其本國;而迄今日止,我們之後方為宛平縣之第六區,且此區區之一區,亦非有組織有計劃者。軍隊無糧,問之地方;軍隊無鹽,問之地方;軍隊修戰壕要民夫,問之地方;軍隊要燃料,問之地方;軍隊運輸,要民夫,問之地方;軍隊抬傷兵,要民夫,問之地方;軍隊修路,要民夫,要石匠,問之地方;軍隊送飯,要民夫,問之地方;軍隊要大車,問之地方;軍隊要人力車,問之地方。我們對前線之供應,很不周到,致使諸將士分心於事務,減低作戰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