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要我輕輕捏著她的手,或者用指頭略略按一按手上的肌肉,她的肥胖而紅潤的肌肉,就馬上顯出一縷縷的白紋來。我知道她的貼身是穿著緊背心的,但是她的束不住的胸前還小山似的隆起。她的圓滿的臀部,行走時兩邊搖動,曲線美的柔波,越發顯出婷婷娜娜的模樣。但尤其使我讚美的是她臉上笑時兩個笑渦,還有她那一對肥胖的小腿,從白色的絲襪裏顯出桃色的肌肉的美的小腿。“從家裏寄來的鞋子又穿不下了。”她說。“這麼大的大腳!”“你不喜歡大腳麼?從前的女人三寸金蓮,我是九寸鐵蓮。”
“我喜歡——九寸鐵蓮!”我笑著低下頭來抱著她的小腿親吻。
要不是坐在洋車上,旁邊走著許多行人,我真要放聲大哭起來。我有什麼呢?秀芳是吃得胖胖地愛著漢傑去了。她吃了我許多東西,報答我的隻是一紙冷酷無情的絕交書,給了我沒齒難忘的酸苦的失戀滋味。
記得從前送東西給秀芳吃,順便也向秀芳要吃的東西,她寫給我有許多有趣的小字條兒。那些小字條到什麼地方去了呢?我找遍了我的箱中,架上,抽屜裏,紙簍中,我發現的隻有零落的幾張不全的殘稿。
為了免除將來的遺失,讓我將這些殘稿珍重地粘在簿上留著吧:
逸敏:
什麼東西都沒有給你。玩的是沒有;吃的,我自己今天飯也沒吃過,是更沒有的了。
你那闊人,何不拿些東西來給我?叫聽差空手而來,敲窮鬼的東西吃,好不難以為情呀!
明天自己來不要空手來了。
秀芳好吃的鼠兒,叫你買《會話辭典》,為什麼買《會話》給我啦?
梨子有點爛了,吃了味還好。
我今天沒有買東西,隻有看你餓死了。
秀芳你說對不起,我才真要說對不起呢。昨晚沒有得著你的允許,就將電話掛上了。
現在我們班裏,什麼功課都要考試了,主任丁先生說。真忙極了!哪有功夫吃花生,和拿花生給你嗬!
考完了再談吧。
秀芳
小偷兒:
你這幾隻粽子,吳家偷來的吧。
謝謝你,去偷東西給我。
嗬,我成了你的“窩家”了!
在門口擔上買的東西,真貴極了。這幾隻橘兒,你猜猜多少銅子兒!……小人兒:
我吃得胖些了,謝謝你的肥兒餅。
你的小胖子何堪想起呢?為了秀芳的緣故,我曾做過小偷的賊的。那天好像是端午,我到我的老師吳先生家裏去過節,吳太太端出了許多粽子請我吃。我吃了兩個粽子,覺得十分味美,順便當著吳太太走進廚房去的時節,還偷了兩個粽子,悄悄地放在袖筒裏,帶了回來。後來又飭人送去給秀芳吃。那知道我做賊的舉動,怎樣竟被她發現了,所以她曾自認為“窩家”。嗬,為了愛人而做賊,算得什麼呢?
但是從前,我在夢裏也想不到那頑皮天真的秀芳,後來竟會要堅決地同我絕交!
我想那是漢傑教他的。
四日二十一日
二
很早就醒了,躺在床上,望著玻璃窗外的天空,從灰白色變成紅色,紅色過去了,接著又變成青色,太陽出來了,照到窗上,從窗上又照到房裏,照到床上。我忍不住從薄被裏伸出手來,撫摩被上的陽光,喊著說:“可愛的菊華今天要來了!偉大的陽光,願你照到遠來的人兒的身上。”
我總覺得我的房子是太大了,太空虛了,太淩亂了,自從秀芳的足跡不踏進這房門以後。
這兩天,我的房子又漸漸整齊起來。窗紗是重新糊過了,陽光照來,益顯嬌綠;桌麵的筆,硯,水盂,也整齊而嚴肅地排在一行;駝絨毯子洗得清淨而有光地鋪在床上,書籍也按著長短站在書架上,似小學生們早晨排班似的。我喝著濃茶,凝視我的房中,又仿佛四周都迷漫著新鮮而甜美的希望。
老王從部裏打電話來,說是有幾件公事等著我去辦。
為了可愛的她今天要來,我已經告訴他這星期內不去工作了。工作是要緊的,戀愛是更重大的。沒有戀愛,工作便成了空虛。
不用午膳也罷,午膳以後,心兒便漸漸不寧起來了,躺在床上想睡,心兒更怦怦地跳得利害。
心兒嗬,寧靜一會罷,從L州到京的火車是要兩點鍾才到站的。但是,心兒,不聽話的討厭的心兒嗬,它總是不息地跳著,像頑皮的小孩一般的怦怦地跳著。唉,唉,怎麼好?
房外的人們的腳步聲,迫得我不能安靜地在床上躺著,我打開房門,向外麵凝視了無數次。
“聞窗外的足音兮,疑伊人之將至!”我無可奈何地低吟著我自己的歪詩了。
她是和她的叔叔同來的。她說自己會來找我,她是一個沒有到過北京的人,如何能自己來找我呢?她的叔叔是不是陪她同來呢?我迷離於幻想中了。
“電話,正陽旅館的電話,先生!”這電話一定是菊華來的罷,我的腳步不由的很快地跟著仆人的聲音走了。
“你是張先生嗎?”這不是女人的嬌脆的聲音,說話的仿佛是中年的老人罷?這是誰呢?“我是張逸敏,你是誰呢?”
“你等一等……”在電話聲中我仿佛有穿著皮鞋的腳步聲,接著說,“我來了……”嗬,柔和的聲音比凡華令還要顫動些,我的呼吸急迫,我費了很大的氣力,隻說出,“你來了!你來罷!”“我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