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床前從此成了宴會席,一到下課,便大家團團的聚起來,目的自然是聚餐和閑談。

但是玉蘭,離我床前咫尺的玉蘭呀,她平常是沉默寡言的,所以總不肯輕易加入我們的聚會,她課餘隻是一個人呆呆的躺在床上,看書消遣。

有時我說:“玉蘭,來坐坐吧。”

“謝謝你,我躺躺好。”

有時我又說:“玉蘭,來吃些東西吧。”

“謝謝你,我不餓。”

從此議論紛紜了:也有說玉蘭是故意鳴高的,也有說玉蘭心中有傷心事的,也有說玉蘭脾氣孤僻的,於是有嘴尖心刻的人,便替玉蘭取了一個“孤魂野鬼”的綽號。

我對於玉蘭,卻還是十分尊敬,對於她的學問和人格。

一天的晚上,我獨自先進寢室。瞥眼瞧見玉蘭躺在床上,臉龐朝裏,似乎正在拭淚。同房的兩位同學,多未上樓,我便走近她的床前,對她說:“玉蘭!好好的,為什麼哭?”說著,我便雙手圍著她的身子,把她扶了起來。

“人家說我是‘孤魂野鬼’,我的確是‘孤魂野鬼’!”

她抽抽噎噎地說。

“那是無聊人的閑話呀,理她什麼?也值得哭?”

“我是哭我的爹爹和媽媽,”她越發嗚咽得不成聲了。

“原來伯父伯母都不在了!”我也忍不住傷心,但是還柔和地勸她說,“不要哭了!哭壞了身子,有什麼益處呢?

不過自己吃苦罷了!”

從那晚以後,我對於玉蘭,在尊敬的心裏,更加上一層濃厚的同情了。世界上沒有爹媽的人是最可憐的!命運真是冷酷不堪的怪物,它對於可憐的弱女子也絲毫不肯寬恕。

玉蘭的爹媽都沒有了,現在讀書,是誰供給她呢?她家中有什麼兄弟姊妹沒有?她有什麼很好的親戚?這些浮泛的問題,像毒蛇一般的纏著我的心了,我總想找個機會問問她。

玉蘭的座位是在前麵,白天上課的時候,我和她隔得太遠了,而且教室裏聚著那麼多的人,我們怎樣可以密談呢?於是我所希望的僅有的談話機會,卻在課餘無事的下午或晚上。

然而,一到課餘,好吃的同學又都螞蟻一般的纏著我了。玉蘭見同學們圍困著我的時節,她總遠遠遠遠地走開了,臉上更顯出冷淡的神氣。

我開始厭惡同學們的煩擾了。

在就寢以後,我常聽見玉蘭輾轉反側的聲音,她每晚睡著的時間總是很遲。我有時喊她:“玉蘭,還沒睡著麼?”

“沒有,你呢?”

我當然過了不久便鼾鼾地到夢鄉去了,至於玉蘭每晚何時睡著,也許隻有黑暗的夜神和她的冷靜的床榻知道她。

一個初冬的早上,我因為給簷前吱吱喳喳的鵲子們喊醒了,便披衣起床,那時玉蘭正在梳洗。

她忽然嫣然一笑,指指房內的同學胡婉、張秀的床上,低聲說:“你瞧瞧!”

玉蘭的臉上是不容易見著笑容的,現在有什麼事使她開心呢?哦,哦,我發見秘密了,順眼望去,那兩張床上,有一張床上是空著沒有人,而旁的一張床上,就有兩個頭兒,並在一起。

我了解而且微笑了。

她說:“淑琴,我們到校園裏去走走罷。”

“好,”我說,略挽了挽我的頭發,便偕她一同下樓,穿過靜悄悄的教室,從回廊走到校園裏。

校園裏的樹木黃葉快要凋盡了。在寒風裏顫抖著她們的身子。花壇上也沒有什麼鮮花,隻有幾叢殘枝斷莖還存留著。天色是蒼白的,憔悴如同病人的臉。

我握著玉蘭的手,坐在小亭內。

寒風吹起地上的枯葉,在小亭的四圍跳舞。

我說:“冷嗎?玉蘭!”我摸摸她的身上,棉襖是很薄的。

“不冷,”她說。

積在心裏的關於玉蘭身世的問題,霎時間都湧到我的口中來了。

我說:“玉蘭,年假回家麼?”

“回家。”

“府上如今誰管理家政呢?”

“伯伯。”她說著,帶了不快樂的聲氣。停了一會,又說:“年假回家,也不知道明年能不能再來了?”

“為什麼不來呢?我是很希望你來的。況且讀書不繼續下去,未免可惜。”

“自己誰不願意讀書呢?頑固的伯伯不肯哪!伯伯來信說:‘來了三個月,用了四十元了!下學期還是不讀書了罷。你想還有繼續讀書的機會麼?’”

“花四十元嗎?嗬,你真省!我做衣服還是家裏擔任,學膳費也不在內,已經花了一百五十元!”

“那是你家裏有錢哪!又有你的爹媽心疼你。我家裏,唉,哪裏沒錢,隻恨我的爹媽死得太早了,現在有錢也不許我用了。”

“有錢,伯伯為什麼不許你用?”我的孩提的心中生了疑問了,其實在經過事故的人們看來,當然正是愚問。

“伯伯要用呀!伯伯有三個兒子,大的是不做事,在家裏坐著吃。老二老三都在都城中學,每年要用一千多塊錢。伯伯自己還要抽大煙……”

“討厭的伯伯,狠心的伯伯!”我破口罵出了,又覺得自己未免孟浪。

膳室裏的鍾聲悠揚地傳來,已是早餐時候了,我便握著玉蘭的手,說:“我們回去早餐罷。”

玉蘭對我,從此更加親熱了,但她在眾人之前,她總保持她的冷靜孤傲的態度。我卻漸漸不避嫌疑起來了,課餘常常攜著她的手兒走著。

她說:“淑琴,你這樣親近我,旁人一定十分妒忌,於你是有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