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屋裏的人,是愈來愈多了,假如給他們打聽著,一網打盡,連任之和芷英也要受累了,我急得很,要求任之和芷英離開這裏,但是他們死都不肯接受我的意見。

任之說:“我們走了,你們怎麼辦呢?買菜,買米,打聽消息,你們自己能去嗎?”

芷英說:“我搬出去隻好住女青年會,教我再去租房子弄家,真不高興哩!”

我一聽芷英的口氣,任之的居住問題又難解決了。也許又要出別的花樣了。我說:

“那樣還是我同貞一阿順三人走開這裏,上海這樣大也許總可以找到一所隱身之處。再不然我自己投到捕房去,聽他們擺布罷!”

任之又急了,他說:“你們萬動不得,要說隱身,這地方最妥當了,外麵那條狹弄,又濕又汙。沒有人會找來的。”

我亦不便固執,不過想到這三間小房子,住滿這一堆人,假如給鄰居知道,也許會通消息吧?上海是什麼人都有,而且說不定我們的鄰居就是偵探。我恨不得將任之和芷英一手推出去,他們在外麵愛怎樣就怎樣吧,千萬不要為我受累,那便上天開眼了。

任之想了半天,他說趙姊走了,聽說她的屋子還租在那裏,我們去問聲看,如果她的屋子可以借給我們,便打算著搬走罷!

芷英和任之在飯後都走了。我想在床上打一個盹,因為心神都疲倦了。貞一她在寫信給她母親,不久也許回家走一遭,教母親不要記念她。阿順看我們的廚房的泥爐子壞了,他卷起袖子,用水拌泥,在那裏修爐子。三間屋子都有人,然而靜得連老鼠走過,也聽得很清楚了,我漸漸入夢了。

一個紅頭阿三先來用棍子打了門,後來一個帶尖頂帽的人,又來抓起信筒上的一塊板來望望,阿順輕手輕腳的出去了,他問:“誰呀?”

外麵惡狠的回答是:“開門!要抓人!不開,用刀劈來了!”

貞一嚇得向曬台上跑,我也跟她跑到曬台上,登上屋頂,預備跑到隔壁去,但是隔壁曬台也有紅頭阿三,尖頂帽的人,我急得不知向哪裏跑好,隻拚命的一縱,希望跳到對麵去,但是一個巡捕已抓住我的手,我大聲的叫喊著。

我醒來了,看見貞一坐在我旁邊,說:“做夢麼?我想不會是胃病發作呢?”

我呆呆地睡著,對貞一望著說:“怎麼就做這樣的惡夢呢?也許就在這幾天,他們會找來呢!……”

但是想著如果任之和芷英已走開了,那便什麼都不怕了,今晨還是催他們趕緊走!

上燈的時候,阿順把菜飯都弄好了,任之和芷英也回來了,他們說房子已問好了,明天下午一定搬開,省得我著急!

“是的,你們在外麵還可以替我們打聽消息呢!”我好像又忘了一切害怕的事了。

“我天天什麼時候替你們買菜呢?”任之說。

“不必天天買菜吧,有好菜我們也吃不下。”

芷英說:“那還是後天的事,明天再談吧,現在大家好好睡一晚吧!”

我心想睡著做起怕夢來,還不如不睡呢!

貞一不說什麼倒在床上了,大約又想起心事來了。

三月五日

任之和芷英搬走已三四天了,任之隻來了一次,他替我買些肉鬆來,那是我愛吃的。

貞一懶得像綿羊一般,時時倒在床上,連說笑的勇氣都沒有了,我怕她會病了,我說:“貞一你怎麼這樣萎靡呢?”

“心裏有點淒楚,還怎樣提得起精神呢?”

“又難受什麼?橫豎人總有一天死的,擔心它做什麼?

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也罷,上斷頭台也罷,用繩子絞死也罷,那算得什麼呢?隻要有一滴愛泉,滋養著我的心,便什麼都有勇氣去幹。”

“你當然與我不同多了。就是幹枯的坐在這房裏,總還有人來安慰呢!我呢?什麼也沒有了,隻剩下他的一滴血,天天吮吸著我的精力!……”貞一說著流淚了。

我雖然有點強硬,但也同情似的滴下清淚。

阿順提著水壺上來,一壺的熱開水,熱氣從壺裏冒出來。阿順的臉上又恢複以前的紅色了,他不知愁,不知苦的神情,撕開一張嘴說:“午飯吃什麼好?以我看天天燒飯吃,又要弄菜,你們又吃不多,我弄著倒很費事,不如想一個花樣,做點別的麵食吃吃,換換胃口,也許可以多吃一點!……”阿順是山西人,他吃慣麵食,也會做麵食。

我聽他這樣說,便附議他的話,貞一也點點頭說好。

阿順便欣然的走了。我看著他的背影,便想起他的女兒來。聽說他的女兒,就是在周家的阿金,我常到周家去,看見圓臉濃眉的阿金,總覺得她在娘姨群裏,要算一個出色的了。後來周先生將阿金的故事講了一點,他說一個鄉下女子,能打破舊傳統的觀念,總算了不起。阿金才十七歲呢,她居然反抗舊式婚姻,隻身逃到上海來做工,真是了不起的行為。

當時在我腦裏確也想著,阿金的行為的確是了不得。

以後,到周家去,便看見阿金的臉色呈現著萎黃的顏色,一身鄉下女子特有的活潑,完全沒有了,我就有點奇怪。

以後幾個月,我又到周家去,便沒有看見她,還特意跑到廚房去找她,據一個老娘姨說阿金害肺病死了,死了還不多天呢。

我雖然不是一個文學家,當時也把阿金想象得像一朵嬌豔的玫瑰花,一旦悴憔而死,也憐惜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