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再不敢向她開口了,或者她又要以為我是為了你,要去犧牲她!我希望你一個人去開導她,也許使她不致誤會!我祝福你!

我看著這些過去的人,使自己整個的靈魂又陷入過去的生活中,芷英雖然和我與任之同居,但她的頭腦極舊,一方麵很怕人家知道,她在教會裏一般老處女麵前,天天攻擊一般談戀愛的人,諸事都畏懼著。回家來,她便處處都爭著是任之的愛人,卻不肯明白表示和任之同居。因為這樣,我表麵上也隻好和任之疏遠了,但任之也許在那裏怨我不會表示愛,這真是一件隱痛事啊!

三月十二日

我照著鏡子,看了貞一替我剪的頭發,覺得自己頗像一個青春的男孩子,我想就算做任之的阿弟罷。這樣的發式,在平時我不會歡喜,但現在卻合我的心意,因為我的性情,在最近確有些男性化,覺得在現在的時代之下,女性的一切柔和都失了效用,還是男性化好。

我假如真的做了任之的阿弟,也許真的使我成功一個好幫手,對於任之。我希望任之不要以愛人的態度對我,我也要以兄弟的態度去待他。

我翻開一本藝術論,掉出一頁詞來了,我輕輕地念著:

早抽條,遲作絮!不見花開,隻見花飛處!

繞砌縈簾剛欲住,打個盤旋,又被風抉去!野塘村,芳草渡,離卻枝頭總是傷心路!願趁殘春春不顧,葬爾空池恨結萍無數!

這雖然是詠“絮”的一首好詞,讀了之後,也不覺感慨係之。貞一聽見我讀詞,她便沉默無主。

任之來說外麵的消息更緊了,報上也登出通緝令來了。他勸我們躲開上海,住到內地去。我不願意那樣麻煩。我們說我們是沒有罪的人,是社會上的好公民,但是已經被他們疑心了,這有什麼辦法呢?最好是讓我們去講清楚,我們沒有事了,他們也好放心了。

任之生氣的說:“你真是傻瓜,你把社會總是想象得像一個樂園。你要曉得你們真的教他們捉住,是沒有那樣容易放你們出來,也沒有那樣容易讓你們講清楚的。”

三月十五日

我從前晚逃到杭州來了。原因是貞一到南京路買物被捕。她的消息現在一點不知道,死活也隻好隨惡魔們的意了,我現在住在清波門外的一個朋友的家中,整天吃飯睡覺,躲在房中,一步也不出門,就像一條豬似的。

我想,要是心裏不擔心事,我應該長胖了。可是,夢裏也是害怕惡魔的毒手,這真是如何是好呢?

三月十六日

什麼也記不出,我想,我的日記,該擱筆了。……

四月二十日

整整一個多月沒有記日記了。任之從上海來看我兩次。可憐的貞一大約是不在人間了。據任之說,她捕去之後,當地的軍警當局,因為勒令她承認共產黨,曾將她的衣服褲子統統脫去,赤裸裸地毒打,打得死去活來,大小便也打出來了,她終是不肯承認。她始終倔強,一句乞憐的話也不說。那些惡魔打了之後,還用電線把她的乳頭通起電來,使她受盡萬般苦惱。這樣的受苦,還不如死了好吧。所以她以後的消息,也就不知道了。

我一想起貞一就要哭。幾次夢見貞一渾身是傷,赤裸裸地站在我的麵前,我便從夢中哭醒了。任之總勸我逃往日本去。芷英是一封信也沒有,她們倆如今是甜蜜蜜的一對了。我想,從愛情的隊伍裏除出我這個多餘者,也是很悲慘的快事吧。我應該為他們祝福。

四月二十四日

此地的風聲也漸漸緊起來。我的朋友每天捏著一把汗。真不能再住下去了。我把自己的從前留下的幾件金器,統統叫人去當了,一共得四百五十元。我想在三四日後夜車化裝回到上海,搭五月二日的船到日本去。今天我寫信告訴任之。唉,我真愛他,也有點恨他,他如今是芷英的了。我隻怕芷英這妖精的過度性欲,會把任之害了。

我將如何是好呢?

四月二十六日

我想,到日本去後,我將每天記日記,用情書的體裁,好像天天同任之談話一樣的。我的愛!我真不知道怎樣我對於任之的癡情。我想到芷英的肥胖的肉就要哭。

四月二十九日

明天到上海去,我用盡種種法子,寧靜我的心。我希望我的心能夠平靜下去,平靜,平靜,平靜。……

四月三十日

在深夜到上海,住在虹口的一個日本旅館。是同任之約好的,任之來會。他在我的身旁睡著。芷英未來。

五月三日

愛!今天下午四點鍾長崎丸已靠長崎。王奇約我上岸去玩,我因為船上買不到明信片,急於要上去寫寄,偏偏看見那牌上寫著隻停一點鍾,五點鍾就要開船的。於是我急得心跳,我急得幾乎在路上跌交。到了岸上,王奇向我說:“你已經到了外國的地土了。”

我又想起你們來了,不知你現在怎樣?芷英同你住在一塊麼?我總有點不放心!

釗英說:“真的到了!”

她的聲音也有些抖了,她自然也想起她的家屬來了。

我不願意大家沉悶,我說:“這是第一隻腳踏著異國的土地。”我笑了,王奇和釗英也一邊笑著,一邊說話,這樣走了許多路,因為怕來不及,看見公園也沒有停留。隻買了幾張明信片和些水果,心裏怕船開走了,回來的腳步像飛的跑,走過冰室,釗英一定要吃,大家便隨她走進去,但是冰擺在桌上是一大杯,今天覺得冰盛得太滿了,我們像牛飲一般的吃了三分之一,還是站起來跑了。回到船上,看見牌上的鍾點又改遲了一點鍾了。我們隻是好笑,在甲板上來回的喘氣。夜間我們坐在甲板上談笑,望著黑的周圍,望著昏暗的月色,真是空虛嗬!愛!你是離開我太遠了,你的身旁或者仍是溫暖,仍舊安眠在愛人的懷中,可是我呢?愛呀!我不能想,我恐怕我的淚光,會引起大家的悲哀,會使大家都空虛的想到家鄉故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