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君這種“黃絹幼婦”的議論,我個人看了,隻能合十讚歎,(我不是新詩人,然而也是“易於感歎”的,我隻好預備做“亡國奴”,)不敢贅一辭。一來呢,張君是有名的心理學家,自然對於“情緒”是很有研究的。無論是新詩人的情緒,舊詩人的情緒,老詩人的情緒,少詩人的情緒,男詩人的情緒,女詩人的情緒,張君自然是曆曆如數家珍,一下筆就可以幾千言。我呢,心理學書雖然也看過幾本。但因為生性太笨的緣故,到如今還不懂得“情緒”兩個字怎樣解,所以對於張君這篇《新詩人的情緒》的大作,自然不敢說什麼話了。二來呢,講到“新詩人”三字,更叫我慚愧慚愧,惶恐惶恐。因為我雖然也曾湊過幾首歪詩,也曾大膽的在這裏那裏的報紙上發表出來。但我從來沒有那樣狗膽自己冒稱“新詩人”,而且有時候拿起鏡來自己照照,覺得也半點“新詩人”的相貌都沒有。因為現在所謂時髦“新詩人”者:身上自然要穿起洋裝,眼上自然要戴上眼鏡,臉上自然要搽上幾點雪花膏,口上自然也要會背出幾首雪萊拜輪的洋詩,或者是能夠到什麼紐約倫敦去逛逛,會會什麼女詩人!就不然也要借幾塊大洋,到西湖之濱去找一兩個女學生,談談心。我呢,以上幾種資格一種也沒有,所以自然不敢夢想做新詩人了。至於在這裏那裏發表幾首歪詩,則另外有一種虛無的奢望。

因為我聽說國立某大學的女生,整日把蘇曼殊遺像掛在床頭。我想:蘇曼殊這個窮和尚,生前沒有幾個人理他,死後卻還有這種豔福,能夠邀大學女生之垂憐,把他的遺像掛在床頭,朝思暮想,也許是一本《燕子龕遺詩》在那裏作怪罷。我是被大學女生丟過的,對於蘇曼殊這種豔福實在有點羨慕而且妒忌。所以不揣棉〔綿〕薄,也拚命的做幾首歪詩,希望能積少成多,死後出本什麼“雀子龕”或者是“鴿子龕”遺詩,也許一二百年後或者一二千年後能夠邀什麼國立大學女生的垂憐,把我的醜像掛在床頭或棹〔桌〕底,也可出出生前這一股悶氣。我做詩的動機和目的,既然是希望死後有大學女生掛遺像,自然與現在所謂“新詩人”毫無關係。張君這篇文章論的是“新詩人的情緒”,所謂“新詩人”多與我很隔膜的,對於張君的大作也隻好“免開卑口”了。(因為張君是大學教授,對他要客氣些,所以不敢稱“免開尊口”,隻好把“尊”字改成“卑”字。)而且照文章上看來,張君也是新詩人之一,我現在且請大家拜讀張君的大作:

仰看像一陣春雨,

俯看像數畝禾田。

縮小看像許多細菌,

放大看像幾排彈丸。

這是張君詠“感歎符號”的白話詩。記得死友胡思永曾對我說:當羅家倫君在《新潮》上發表幾首詩的時節,好像是劉半農先生笑著對什麼人說,“詩人之門,不許羅誌希(誌希,家倫君之別號也)去敲!”像上麵張君的詩,自然比羅家倫君的詩要好萬倍,因為詩是“情緒”的表現,而張君卻是做“新詩人的情緒”的論文的,對於新詩研究有素,自然是毫無疑義了。像張君這樣好詩,一定不但能敲破“詩人之門”,而且能升堂入室了。記得十歲時候,在家鄉的亭上,曾見這裏那裏的牆壁上題了有這麼“一首詩”:

我有一首詩,

天下無人知。

有人來問我,

連我也不知!

我當時讀這首詩的時節,頭上還梳了有小辮子,曾豎起小辮,一唱三歎,歎為古今妙詩,得未曾有。現在讀張君這首詩,覺得可以與十年前讀的上麵的詩比美。所以我料定張君這首大作,在最近的將來,也許要被什麼風流名士抄在西山或香山或玉泉山的什麼亭子上!

張君這篇文章內容論的是“感歎符號車載鬥量”,“感歎符號”究竟怎樣解釋,我從來也不十分明白,但這次卻豁然貫通了。張君說:

“‘感歎’一字,在英文為Exclamation。………Exclamation又可譯為‘驚歎’,‘驚喟’‘慨歎’,‘嗟歎’,要皆失意人之呼聲,消極,悲觀,厭世者之口頭禪,亡國之哀音也。欲知一人之失意,消極,悲觀,厭世之態度,統計其著作中之感歎詞句可也;欲統計一著作中之感歎詞句,統計其感歎符號可也。此即所謂客觀研究法。”

原來Exclamation又可譯為“驚歎”,“驚喟”,“慨歎”,“嗟歎”,皆是消極厭世悲觀者的口頭禪,是“亡國之音”!這真是張君的大發現!我也在這裏奇怪,為什麼這幾年來的中國,竟一年糟似一年,連胡適之那樣實驗主義者也在中央公園對“龍”先生大發牢騷,說“中國不亡,是無天理”呢?我雖然甘心“亡國”,卻總不知道要“亡國”的原因。今天讀了張君的大作,才知道是感歎符號和白話詩弄壞的!我因此斷定胡適之先生是個禍國大罪人;第一,白話詩從古雖然有過,但到了胡適之先生才明目張膽主張起來,今之白話詩是“亡國之音”,胡適之先生是今之白話詩首創者,他用白話詩來害中國,自然是一個禍國的大罪人。第二,中國古時雖然也有圈點的名目,但“感歎標號”的確是胡適之先生從西洋搬來的,(參看《科學雜誌》

上胡適之的《論句讀符號》,)中國從前的詩上從來沒有感歎符號,自然也沒感歎詞句。(因為張君說:“欲統計一著作中之感歎詞句,統計其感歎符號可也”。)中國從古至今四千餘年不曾亡國,就是沒有感歎符號的好處。胡適之先生把感歎符號介紹到中國來,是有心害中國,所以他真是一個禍國大罪人。張君又曾明白的用詩詠感歎符號過,他說:“縮小看像許多細菌,放大看像幾排彈丸。”他又在詩後麵接著有幾句議論:“所難堪者,無數青年讀者之日被此類‘細菌’‘彈丸’毒害耳。”你們想,感歎符號正像“細菌”“彈丸”一樣的可怕,這樣可怕的東西在中國害了“無數青年”,我們還不起來想個法子取締它嗎?所以我以為這裏那裏的反帝國主義的人們,現在應該起來,趕快的起來,趕快趕快進行下麵兩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