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生活,我很希望你能改進一些。三四年前,我同思永來找你,你寂寞地守著古廟西邊的一間房子,清瘦的麵貌,熱烈的感情。現在呢,思永離開人間兩年了!我獨自來找你,你仍舊寂寞地守著那古廟西邊的一間房子,麵貌還是從前一般地清瘦,感情還是從前一般熱烈。庭前的銅缸,銅缸裏的荷葉,大概是從前所沒有的吧,還多了一位多情姑娘,常來打破你的寂寞。究竟總不是好事,幾年來枯守著古廟的一間房子,感覺上也未免太單調而且枯燥了吧。愛好文藝的人總該設法使感覺不要十分枯燥單一才好。

秉璧五,二十一。

(附答)這是我的朋友鄭秉璧君寄來的一封信,現在抄出發表在這裏。自從《情書一束》出版以後,我直接間接聽見許多新聞。最奇怪的是一個中學校的學生們來信向北新書局定七十本《情書一束》,後來忽然又來信說是不要了,大約也是“教育家”說這是小說家利用青年的弱點的緣故。這在我本沒有什麼關係,隻是出版的書局受些損失罷了,雖然我知道《情書一束》決不是“教育家”所能阻止流行,而且生意之佳,在北新書局最近出版書籍裏也算數一數二的。我最痛恨的是那以耳代目的盲人,他們其實未翻過《情書一束》的一頁,隻是渺渺茫茫地說:“這是陷害青年!”我並不是說,《情書一束》是什麼了不得的勸善規過的書,普天下青年男女非讀不可,——如果我做得到教育總長,我或可以下一道指令,把《情書一束》列入大學中學課程內,可惜我非“老虎”,總長之夢,此生已屬渺茫,自難強天下之青年以讀“情書”,如吾家孤桐先生之強天下之青年以讀“經”,以學“古文”,以反對白話。然而我雖不學無術,我乃磚塔寺畔的一小僧,卻不妨大膽宣言:如果高中學生而不能讀《情書一束》,那樣中學教育可算完全失敗;如果大學學生而不能讀《情書一束》,那樣虛偽大學也該早點關門!

《情書一束》雖寫得不好,但態度卻是十分嚴肅的。

坊間舊小說,“陷害青年”(?)者何限,“教育家”能一一摧殘之乎?如果世界上沒有惡,那就根本用不著什麼教育。不,我不該談什麼教育,還是:溜溜去吧,鼻孔又塞起來了。至於秉璧恭維我的話,那是應該的,因為他是我的朋友。

一九二六,秋天,於傷風頭痛之日。

呼冤

半農先生:

先生榮任副刊編輯,小弟不來道賀,卻來呼冤,真是喪心病狂。但是這個年頭,唉,這個年頭,誰的心頭沒有幾分冤枉?別的我不說,也不敢說。因為先生辦副刊,而又不我遐棄的向我要稿子,為了投稿的問題,眼見不平已久,牢騷積到萬分,姑且借光貴刊,一吐為快,登載與否,悉聽尊便;倘有錯字,務望改正。

我想社會上的刊物,大概可分兩種:一種是不歡迎投稿的,如《語絲》周刊,乃是同人雜誌。一種是歡迎投稿的,日報副刊,普通雜誌,肯出金錢買稿的,乃是公開的刊物。關於同人雜誌,我覺得無話可說。因為是同人的發表言論機會,“自己的文章就是狗屁也要登”,外來的文章不好請你等一等。我現在要說的,那是普通刊物,歡迎投稿的。

我是足跡沒有出過國門的,別國的情形我不知道。單就中國而說,我覺得普通掛著“歡迎投稿”的招牌的雜誌或副刊,可依編輯先生的心理,而把投稿者分做四等。第一等可稱之曰“元老投稿者”,這些投稿者在社會上已經發表了很多東西,無論東西是好是壞,是鳳毛是狗屁,但在文壇上總有了一個位置。他們的稿子是一寄去就登載,題目是大號字,而且地位自然是在前麵第一欄。第二等可稱之曰“親屬投稿者”,這裏麵包括的是編輯者的叔叔或伯伯,哥哥或弟弟,姊姊或妹妹,已婚的太太或未婚的愛人,他們或她們是與編輯者有切膚的關係的,他們或她們的稿子當然也不會擱下,理當提前登載,以示親熱。第三等可稱之曰“投機投稿者”,——這個名詞似乎不通,一時想不出好名詞來,姑且用了再說。——他們或她們是懂得編輯先生心理的。一篇稿子寄去,外麵用的定是紅信封或綠信封,而且稿紙上也不妨灑幾滴香水,或者是信封裏還夾著一兩朵鮮花。明明是男人的稿子,偏用了什麼女子大學和女子師範的信封,或者是取上一個鮮麗婷娜的別號(Penname)。於是編輯先生,軟坐沙發椅上,掀須微笑,而拙稿居然登上。(此節所說,全有事實可以證明,先生若不見信,不妨打個十萬火急的專電給孫伏老問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