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是怎麼進的醫院,更不知道是怎麼進的病房。當我的懸著的心落到實地的時候,意識卻模糊了。
幾天後我的靈魂又給我帶來意識的時候,我盡最大的努力去回憶,也隻是記起了一些特別朦朧的支離破碎的片斷:我覺著有好多的人圍著我。有人在說著什麼,我聽不清。因為我感到他們飄忽不定,一會兒離我很遠,一會兒離我又很近。但是聲音卻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的似的。我還覺得有人在哭,哭誰呢?是哭我嗎?難道我死了嗎?我沒有死啊!
我下意識地咬了一下下嘴唇,一絲裂痛。這使我猛然想起我曾做過的手術和手術中咬破的嘴唇。我活著?我活著!
我被好些人擁著,進一個大房子又進一個大房子,人在變換著麵孔,是醫生?是護士?怎麼又像我們家鄉的人。我的潛意識裏又在想家了,人們都說落葉歸根,我的根在何處?
實質上,我是一個不戀家的人:這並不是因為我的家庭清苦。在我的孩提年代,清苦是絕大多數家庭的共性特征,況且那個年代的人們對貧寒並不敵視。我的全家就靠著父親微薄的工資生活,我們的生活也是其樂融融,因為我們有全身心培養關愛和照顧我們的慈愛的媽媽。我的一生都為此而自豪。而且正是這種清苦生活的熏陶,使我在很小的時候就懂得了怎麼去直麵生活。
我永遠也忘不了我五歲的那個生日:那一年我們的日子太艱難了。年青的共和國正在經受著連年自然災害的考驗,共和國的公民們過著“瓜菜代”的日子。我們一家每月人均九元生活費,每月六公斤糧食的定量。大米白麵一年也難以謀麵,玉米麵已經是奢侈品。主食基本上就是紅薯麵。我們每天都在饑餓的困擾之中。
可是媽媽的慈愛總是麵麵俱到的,不論日子是多麼艱難,她都忘不了讓自己的兒女們感受生活的美好,因為我聽到媽媽對父親提到了為我過生日的話頭。在我幼小的心靈裏,過生日無異於過年。離生日還有好幾天的時間,我就慌得了不得。我也知道,即使是生日,也不會有什麼好吃的和新衣服、新鞋子穿,我也不期盼這些,但是我的心情是愉悅的,充滿了一種自豪感:我又長大了!為我過生日!
家鄉的習俗,未成年的孩子過生日是要吃雞蛋的,而且要吃四個,以求得孩子四平八穩圓圓滿滿。雞蛋在那個年代可是稀罕物,一是糧食奇缺,養雞的少。二是錢不值錢,雞蛋出奇地貴。
在國營的副食店裏是根本看不到雞蛋的,要想買隻能去菜市場,而且價錢令人咂舌。我不知道一個雞蛋究竟得花多少錢,但是我知道父親的工資很少,而且要養活全家。為此,父親放棄了年輕時所有的嗜好,不再吸煙,不再喝酒,擔著一家人生活的重擔,卻吃著和我們一樣的“瓜菜代”。雖然我很小,但是幼小的心靈裏卻烙滿了生活的艱難,雞蛋對我確實充滿了誘惑,但並非我惟一的滿足,我隻想這一天以我為中心:因為今天我生日!母愛是執著的,盡管父親表示了異議,媽媽還是一意孤行。
生日那天,正好逢集。太陽剛剛升起,媽媽就帶著我去了菜市場。那個年代裏,市場還有一個名字,叫自由市場,其實也不是很自由,因為凡是涉及到統購物資是不能上市場買賣的,有一個叫“市管會”的組織,管得非常嚴,糧食是統購物資,絕對不能買賣的,和糧食沾邊的像肉類、粉條等也是嚴格控製的,雞蛋雖然沒有嚴格控製,但是也不能放開,屬於想管就管的那一類。所以賣雞蛋的也是“猶抱琵琶半遮麵”。母親從一個角落裏找到了一個也是市場上惟一一份賣雞蛋的小攤。
市場上買賣東西的本來就很少,再加上攤小貨少就顯得格外冷清。媽媽的到來無疑使得賣雞蛋的很高興,極為熱情地招呼著,沒等母親詢問,就急著報出了價格:三元錢一個,大小隨便挑選。
三元錢一個!我感到媽媽拉著我的手輕微地顫了一下,我明白了:太貴了,母親感到了為難。按這個價,四個雞蛋就得十二元錢呐。也就是說正好是父親一月工資的三分之一呀!那時我還沒有上學,不懂得數學,但是我知道母親給我一點零用錢的時候都是以分計額的,三元錢買一個雞蛋?三元是多少錢哪?
遲疑了片刻之後,媽媽還是下定了決心。“能少點兒嗎?”
滿臉帶笑的賣蛋人眼睛裏卻露出了難色:“按市價,我沒有多要您的,我們莊稼人養個雞也不容易呀,您就別壓了吧!”是的,莊稼人也不容易。在這個城鄉合一工農共存的城鎮之中,媽媽也深知農民的不易。她不再壓價,但是又覺得這個價格確實難以接受,於是站起了身子,往四周掃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