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核時代的烏托邦(節選)(1 / 1)

(日)大江健三郎宗誠譯

如果說,人的存在是不可毀壞的,那麼,無論如何,我想朝向用20世紀末人們的手能將其明晰呈現出來的方向前行。

堀田善衛先生:

如果我告訴您,我在美國的根據地是西海岸加裏福尼亞大學的伯克萊分校,您大概首先會想起“原子彈之父”奧本海默博士,並想到越南戰爭時期這裏的學生運動吧。

我從這裏出發,去訪問中西部的芝加哥。在芝加哥大學,望著穆爾為紀念核能量的最初釋放而創造的雕刻,它的規模是那樣巨大,我隻能這樣認為:20世紀後半葉的人類,仍寄希望於核。我想,在那紀念雕刻之側,如果不旋轉銘記最初投放核武器行為的廣島原子彈蘑菇雲圖案,就不能充分表現出我們的核的實際狀況。

接著,我和美國眾多的市民一起觀看了電視上的電影節目《那以後的日子》。那是以蘇聯從日內瓦核裁軍會議退場為契機,美國核彈頭在歐洲配備的一周。電影裏有這樣的一個場麵,最終將毀滅的阿肯色市的一位市民說:“這個城市一無所有,大概不會受到攻擊吧?”

他的朋友聽了這樣樂觀的話後說:“那裏不再一無所有。”

在這個世界上,已經不可能存在逃離核威脅的自由場所。在電影放映之後的討論會上,科學家科爾·賽根圍繞全球性環境破壞問題,闡述了這樣的觀點。我則想起在大學低年級時學習“烏托邦”

一詞構成的事情。追溯一下合成“UTOPIA”的希臘語詞根,是“OU,NOT+TOPOS,APLACE”,也就是“沒有地方”,處於這種核狀況,烏托邦在世界上就不存在了。這不正是上述劇作者的本意嗎?我想將其疊印到托烏馬斯·莫爾終生的思想裏去。在受到宗教戰亂影響的英國,莫爾生活在巨大的責任感與懊惱中,並終遭慘死……置身如此險惡的時代,卻不能不活下去,應該怎樣生存?難道不要懷抱大希望嗎?縱然是弱小者,如果不常銜希望的種子,對日益惡化的核狀況的認識,可能壓迫得人痛苦不堪。坦率地說,這是我多年積累的經驗。

為燃起自己內心的希望之火,有一句作為精神支柱的話,那是從芝加哥大學教授、宗教史學家埃利亞代的日記裏發現的一段話。埃利亞代是一生厄運的知識人,他閱讀關於古代狩獵者的書,獲得了啟示:人不能被自身毀壞。就舊石器時代人類的生存方式來說,一個人生活著或曾經生活過的事實,是不能被抹煞的。

沒有宗教信仰的我,引用這話,雖然有些不相宜,但事實上,我也曾有過獲得埃利亞代所說的那種啟示的經驗。我的孩子帶著病症出生的時候,我幾乎每天都去醫院;望著保育器裏的嬰孩,不覺之間,我感受到了那啟示——無論是誰,也無法取消這一可憐的生物存在的事實。因此,我準備和這個孩子一起生活下去,並且想記錄下他的生活。

我創作了《新人嗬,覺醒吧》,描寫了成長到20歲的孩子與家人的共同生活。隨著年齡的增長,孩子也不斷增加新病症,並時常發作,在美滯留期間,從孩子的信裏,我最初得以知道,孩子痛苦頻發而又意識清醒,甚至想把頭腦浮現的念頭語言化;在去職業訓練的福利院途中,他因病痛發作而蹲伏在車站的台階上,孩子的信寫道:

“我吼叫了起來。”孩子接著這樣寫:“我完蛋了!活了20年,太難了啊!”

不必說,孩子一忍過發作之苦,就會恢複健康的。我在兒子誕生裏發現契機,至今也仍想不斷在他身上繼續發現。

堀田善衛先生,我沒有采取可以稱之為行動的行動,我基本上是一個書齋裏的人。我長期注視著廣島、長崎深深紮根於現實且思想水平很高的反核運動。因此,我不說:“開始吧!我們立於各種各樣生存經驗之上,以人的存在不可毀壞的“顯現”的思想為基礎,解決核時代問題的行動,開始吧。”我想說,把這一已經開始了的行動繼續下去,推廣開來。我不斷地這樣祈念著:如果說,人的存在是不可毀壞的,那麼,無論如何,我想朝向用20世紀末人們的手能將其明晰呈現出來的方向前行。

作者簡介

大江健三郎,日本作家,被稱為“日本新時代文學的旗手”。他的作品大多以殘疾人和核問題為主要題材,呈現出純粹的人文主義者形象,1994年憑借《個人的體驗》、《萬延元年的足球隊》被授予諾貝爾文學獎。

心香一瓣

日本戰後文學的作家們,背負著戰爭創傷、同時也在渴望新生,他們力圖填平與西歐先進國家以及非洲和拉丁美洲諸國間的深深溝壑。所以,人生的悖謬、無可逃脫的責任、人的尊嚴等成為他們作品談論最多的話題。

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核武器的使用,雖然促使了日本的最後投降,但也給日本人民留下了深重的災難。許多孩子因此患上腦功能障礙等多種頑症。

大江健三郎在這封信中也對核時代人類的生存發展表示了擔憂,並祈禱人類能將解決核時代問題的行動堅持下去。這是一個作家良知與對人類崇高責任感的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