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蜷成胎兒,看頭一次出海的圓月
3
一本書。隻讀了三頁。風
翻弄著它。濤聲飛濺
閉眼,變成一條海邊的漁舟
遠離外衣。此刻還有什麼
比月亮出海更為重要?深刻
因我麵朝大海而走來:一隻
叫不出名字的鳥在叫,然後
漾成青石板上的足音
所有的思想都想變成耳朵
鳥鳴中大海在發紫,變黑
我慘白的皮在發紫,變黑
我緩慢閱讀著自己。濤聲飛濺
(星期六,出入,或兩個世界)
1
吉普車在無人的草原上奔馳
我伸開雙臂:天堂!
綠色的海說:“這是深淵
走出車,你就會變成食品!”
風打開抖動銀子的大海
我撿貝殼。做孩子
一百米外的柏油路說
“踏入我,你就立刻會醒來!”
人影。賈科梅蒂的雕塑
擁來。可以是任何一個人
摟著妓女讚美祖國的富人
或摟著毒品想著殺人的窮困
2
沒有下車。幾天前在家門口
被搶劫的金發男人
和帶相機的我。害怕。但我的目光
仍停在玻璃另一頭
那個掏垃圾的小男孩身上。他
猛然一晃,變成天壇附近
一個屎尿流淌的公共廁所旁
坐著喝燒酒的老人
夢走來。一架直升機——我
在非洲最大的貧民窟上
盤旋。我錯失的世界嫋嫋上升:
刺鼻的腥味,一場我手指沒留住氣息的愛
(星期天,凱倫莊園)
這棵一百多歲的火焰樹仍在燃燒。但底下的長椅早已腐爛。風掀開窗紗進入女主人曾住過十七年的房子。風穿過狹長的走廊,停在門口一張年輕的黑白照片上。“這是凱倫剛到肯尼亞時照的,當時她二十九歲……”包著頭巾的姣臉,鮮活的嘴角微微翹起,深邃如夜的眼睛充滿著幻想。“但不久她就發現丈夫是個花花公子,婚後一年就將梅毒傳給了她……”
臥室的另一張照片上,女主人的發型已經成熟,她手支著左腮,眼簾低垂……
但他來了,另一個男人。雞蛋花樹溢出清香,她坐在長椅上,他枕著她的腿……郊遊,打獵,畫畫,社交……哦,20世紀!歐洲人遠赴非洲,尋找財富。凱倫!她經營的農場因咖啡市場蕭條而破產……當愛情——丹尼斯——死於墜機,她終於告別了非洲……
一張讓空房發光的照片!她扛著獵槍,被三頭躺著的獅子——戰利品——圍著。她微笑。奇怪,她為什麼戴兩頂帽子。反常,就像離內羅畢五十公裏的大峽穀——你騎車上坡時不用踩踏板,自行車自己會飛速上滑,但下坡時必須用力踩踏……反常。反地球引力。就像熱帶雨林冒出一座燈紅酒綠的中國城。
殖民主義的夢!它在這裏:一幢有遊泳池的別墅。我那在世界銀行工作的瑞典朋友W住在這裏。幾天前他在家門口遭到四個持槍的當地人搶劫。直到他脫下手上的結婚戒指,掏空銀行的存款……
我們坐在離凱倫莊園不遠的花園裏。白色窗框,百年前的辦公樓今天的餐廳。服務員依舊是黑人。謙卑地笑。我們喝著進口的啤酒,當地的咖啡。一個《走出非洲》裏的鏡頭。
晚上,我被邀請到一個在聯合國任職的瑞典人家裏。宮殿似的別墅,高大的相思樹。我們喝酒,談論非洲的落後與腐敗。抖顫的燭光下,我看見精美的窗上裝著雙層的鐵欄。哦,恐懼!我突然明白凱倫打獵時為什麼要戴兩頂帽子——非洲的太陽……
(星期一,告別)
留下這棵你一生第一次觸摸三人才能抱住的猴麵包樹
留下樹上那隻黑色的長尾猿,它輕快地奔跳
留下弄醒你睡眠的日出,跳舞的黃金,你下海就簇擁你的金發裸女
留下讓你久久仰望的低垂的星空,它盯視你
留下呢語的潮水,獨立正午的白鸛,它想進入但離開就消失的底片
留下海邊的漁船,它的枯瘦,它搖晃著把你帶進你想象的晉朝
留下每天打掃遊泳池的黑人,做飯的黑人
留下飛入蚊帳孩子把它叫做蝴蝶的紡織娘,你的童年
留下讓你想到上海八月的悶熱,讓你蜷成兒時的午睡
留下土路邊上的莽草,他們在落日的光中交頭接耳,說你是虛幻
留下白色沙灘,它不屬於散步,它用印跡換取你肺裏的時間
留下從上午10點一直吹入夜裏12點鍾的風,它把你吹成翩飛的落葉,雨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