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最怕過年,因為過年太重要,太讓人壓抑。
蕪湖有句古話,叫作“十七撣塵不落灰”。就是說,臘月十七這天打掃衛生,一年裏都不易有灰塵。於是,這一天就拉開了過年的序幕。家家戶戶都把掃把綁在竹竿上,頭上包著布,仰頭掃掉天花板上、牆壁上的蛛網灰塵。然後就開始全麵的清洗,洗完了桌椅洗被子,洗完了被子洗身子。總之,一切能洗的都要洗幹淨。
這期間,該買什麼,該做什麼,都會按部就班,有條不紊。在做這些事時,都要極其虔誠、嚴肅,不可粗心大意,更不可胡言亂語。
家家門口都會曬著胡蘿卜絲、白蘿卜絲(製作八寶菜的原料)、熏魚、碗頭魚。碗頭魚就是尺來長、剛好能整條裝在碗裏的魚。一般人選用鱖(讀“貴”)魚,意思是富貴有餘,但價格較貴;窮一點的人選鰱子魚,意思是連生兒子,它價格便宜;但沒人用鯽(讀“急”)魚,盡管它價格適中,因為它的諧音是急。急總不是好事,很少有人急著去發財。碗頭魚要保留腮,不然會丟掉財氣。魚被醃幾天後曬幹,直到大年三十那天才燒。
家家炒貨店門口都會排起長隊。人們提著布口袋及大大小小的鐵筒,等候著加工炒米糖、花生糖、芝麻糖、瓜子和花生之類的食品。
到了大年三十這一天,家家都忙著燒年菜。孩子們沒事,會到處亂竄。大人燒年菜的時候,我總喜歡在旁邊評論,“肉園子軟下去了,不圓了。”“臭嘴!圓得很呢。”外婆翻著白眼。但沒多久,我又忘了,“鍋裏的那個散掉了。”我喊道。 “不會講話就別講話!”媽很惱火,“這是開口笑。你趕快走。”其實,媽也知道我講的是實話,轉身往肉末裏多加了點豆粉,果然就炸出金煌煌、硬紮紮的肉園子了,一家人就又笑眯了眼。“魚的尾巴掉了。”我又提醒大家。“這小家夥實在是討厭。”外婆把魚盛在碗裏,把掉下來的尾巴照原樣對好。轉身到房裏拿草紙來擦我的嘴,“放屁的嘴,擦過算放屁。”
關於草紙擦嘴,我十叔更絕。他過年老是到鄰居家去講不吉利的話,所以這年過年奶奶事先用草紙把他的嘴擦了。沒想到,他特地跑到鄰居家去說:“今年你家死了人別怪我,我的嘴用草紙擦過了,講話不算數。”
我在門口閑蕩的時候,又撞著了忙碌的鄰居,碰摔了他手上的碗。一家人忙去道歉,鄰居的臉上一直陰雲不散。“不就一隻碗嗎?”我覺得他心胸太小。“不是碗不碗,大年三十的,打碎東西,不順籲(讀‘需’,不順籲即不吉利)”媽深知厲害。
大人們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然而,越想吉利,就越有事。外婆弄倒了油瓶(油水都流走了);某個孩子在我家哭了;炮竹點不著;年飯又煮爛了。一家人魂不守身,憂心忡忡,唉聲歎氣,埋怨不已。在以後漫長的一年中,凡有不順當的事,都會歸結到過年的不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