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瞬間(1 / 1)

(蘇)邦達列夫

她緊緊依偎著他,說道:

“天啊,青春消逝得有多快!……我們可曾相愛還是從未有過愛情,這一切怎麼能忘記呢?從咱倆初次相見至今有多少年了——是過一小時,還是過了一輩子?”

燈熄了,窗外一片漆黑,大街上那低沉的嘈雜聲正在漸漸地平靜下來。鬧鍾在柔和的夜色中滴答滴答地響個不停,鍾已上弦,鬧鍾撥到了早晨六點半(這些他都知道),一切依然如故。

眼前的黑暗必將被明日的晨曦所代替,跟平日一樣,起床、洗臉、做操、吃早飯、上班工作……

突然,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這脫離人的意識而日夜運轉的時間車輪停止了轉動,他仿佛飄飄忽忽地離開了家門,滑進了一個無底的深淵。那兒既無白晝,也無夜晚,既無黑暗,也無光亮,一切都毋須記憶。他覺得自己已變成了一個失去軀體的影子,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隱身人,沒有身長和外形,沒有過去和現在,沒有經曆、欲望、夙願、恐懼,也不知道自己已經活了多少年。

刹那間他的一生被濃縮了,結束了。

他不能追憶流逝的歲月、發生的往事、實現的願望,不能回溯青春、愛情、生兒育女以及體魄健壯帶來的歡樂(過去的日子突然煙消雲散,無蹤無影),他不能憧憬未來——一粒在浩瀚的宇宙中孤零零的、注定要消失在黑魃魃的空間的沙土是否也有同樣的感受呢?

然而,這畢竟不是一粒沙土的瞬間,而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人在他心衰力竭的刹那間的感覺。由於他領會到並且體驗了老年和孤寂向他啟開大門時的痛苦,一股難以忍受的憐憫之情油然而生,他憐憫自己,憐憫這個他深深愛戀的女人。他們朝夕相處,分享人生的悲歡,沒有她,他不可能設想自己將如何生活。他想到,妻子一向沉著穩重,居然也歎息光陰似箭,看來失去的一切不僅僅是與他一人有關。

他用冰冷的嘴唇親吻了她,輕輕地說了一句:“晚安,親愛的。”

他閉眼躺著,輕聲地呼吸著,他感到可怕。那通向暮年深淵的大門敞開的一瞬間,他想起了死亡來臨的時刻——而他的失去對青春記憶的靈魂也就將無家可歸,漂泊他鄉。

(蘇華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