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湘
我踏進病室,抬頭觀看的時候,不覺吃了一驚,在那彌漫著藥水氣味的空氣中間,枕上伏著一個頭。頭發亂蓬蓬的,唇邊已經長了很深的胡須,兩腮都瘦下去子,隻剩著一個很尖的下巴;黧黑的臉上,一雙眼睛特別顯得大。怎麼半月不見,就變到了這種田地?夢葦是一個翩翩年少的詩人,他的相貌與他的詩歌一樣,純是一片秀氣;怎麼這病榻上的就是他嗎?
他用呆滯的目光,注視了一些時,向我點頭之後,我的驚疑始定。我在榻旁坐下,問他的病況。他說,已經有三天不曾進食了。這病房又是醫院裏最便宜的房間,吵鬧不過,亂得他夜間都睡不著。我們另外又閑談了些別的話。
說話之間,他指著旁邊的一張空床道,就是昨天在那張床上,死去了一個福州人,是在衙門裏當一個小差事的。昨天臨危,醫院裏把他家屬叫來了,隻有一個妻子,一個小女孩子。孩子很可愛的,母親也不過三十歲。病人斷氣之後,母親哭得九死一生,她對牆上撞了過去,想尋短見,幸虧被人救了。就是這樣,人家把他從那張床上抬了出去。醫院裏的人,照舊工作;病房同住的人,照常說笑。他的一生,便這樣淡淡的結束了。
我聽完了他的這一段半對我說、半對自己說的話之後,抬起頭來,看見窗外的一棵洋槐樹。嫩綠的槐葉,有一半露在陽光之下,照得同透明一般。偶爾有無聲的輕風偷進枝間,槐葉便跟著搖曳起來。病房裏有些人正在吃飯,房外甬道中有皮鞋聲音響過地板上。鄰近的街巷中,時有汽車的按號聲。是的,淡淡的結束了。誰說這辦事員,說不定是書記,他的一生不是淡淡的結束,平凡的終止呢。那年輕的妻子,幼稚的女兒,知道她們未來的命運是個什麼樣子!我們這最高的文化。自有汽車、大禮帽、槍炮的以及一切別的大事業等著它去製造,那有閑工夫來過問這種平凡的瑣事呢!
混人的命運,比起一班平凡的人來,自然強些。肥皂泡般的虛名,說起來總比沒有好。但是要問現在有幾個人知道劉夢葦,再等個五十年,或者一百年,在每個家庭之中,夏天在星光螢火之下,涼風微拂的夜來香花氣中,或者會有一群孩童,腳踏著拍子唱:
室內盆栽的薔薇,
窗外飛舞的蝴蝶,
我倆的愛隔著玻璃,
能相望卻不能相接。
冬天在熊熊的爐火旁,充滿了顫動的陰影的小屋中,北風敲打著門戶,破窗紙力竭聲嘶的時候,或者會有一個年老的女伶低低讀著:
我的心似一隻孤鴻,
歌唱在沉寂的人間。
心喲,放情的歌唱罷,
不妨壯,也不妨纏綿,
歌唱那死之傷,
歌唱那生之戀。
咳,薄命的詩人!你對生有何可戀呢?它不曾給你名,它不曾給你愛,它不曾給你任何什麼!
你或者能相信將來,或者能相信你的詩終究有被社會正式承認的一日,那樣你臨終時的痛苦與失望,或者可以借此減輕一點!但是,誰敢這樣說呢?誰敢說這許多年拂逆的命運,不曾將你的信心一齊壓迫淨盡了呢?臨終時的失望,永恒的失望,可怕的永恒的失望,我不敢再往下想了。
我還記得:當時你那細得如線的聲音,隻剩皮包著的真正像柴的骨架。臨終的前一天,我第三次去看你,那時我已從看護婦處,聽到你下了一次血塊,是無救的了。我帶了我的祭子惠的詩去給你瞧,想讓你看過之後,能把久鬱的情感,借此發泄一下,並且在精神上能得到一種慰安,在臨終之時,能夠恍然大悟出我所以給你看這篇詩的意思,是我替子惠做過的事,我也要替你做的。我還記得,你當時自半意識狀態轉到全意識狀態時的興奮,以及詩稿在你手中微抖的聲息,以及你的淚。我怕你太傷心了不好,想溫和的從你手中將詩取回,但是你孩子霸食般的說:“不,不,我要!”我抬頭一望,牆上正懸著一個鏡框,框上有一十字架,框中是畫著耶穌被釘的故事,我不覺的也熱淚奪眶而出,與你一同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