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海明威,這頭老獅子(1)(1 / 3)

〔美國〕馬·考利

1945年3月裏,海明威終於從他經曆的最後一個戰場上回來了,他已經是世界上最有名望的作家。他早就選擇了——或者說,大夥早就替他選擇了——他能夠擔當的最難辦的差使。

大夥說,他一定要寫一部關於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小說(他的朋友們認為理所當然,海明威本人似乎也認為應該這樣),而這部小說,在各方麵又要比他那部關於西班牙內戰的小說偉大些。為了這部小說,他搜集了綽綽有餘的材料,而且全是第一手的,但是要寫這部小說,又有不少困難,那些困難卻不是大眾,甚至他的朋友所能設想得到的。

最嚴重的困難始終是體力上的,同時也是腦力上的。海明威經常冒險,常常傷在頭上,戰爭期間,他遭受過兩次嚴重的腦震蕩,一次在倫敦,在燈火管製的一個晚上,頭上受傷,隻好縫了五十七針。回到古巴,海明威向他的醫生何塞·路易斯·埃雷拉訴苦。講到後遺症時,他列舉了“劇烈的頭痛,思想和說話遲鈍,遣詞用字時記憶力有所喪失,寫起字來有倒下筆的傾向,不時的耳鳴,還有部分聽覺失靈”。據海明威傳記的作者卡洛斯·貝克說,—埃雷拉告訴海明威,他在法蘭西和比利時戰爭期間喝的劣酒,對於腦膜下血腫最有害。他勸告梅明威,每天做有限製的智力活動,逐步鍛煉受傷的腦神經。

貝克說,有好幾個月,海明威嚴格節製喝酒。他給自己製訂了一個創作計劃:他要恢複寫作的勁頭,先從寫個人書信開始,然後寫簡單的短篇小說,再後寫複雜的短篇小說,最後寫長篇小說。病象逐漸消失了,但終於又出現了另外一些障礙,妨害他完成小說,更不用說一部巨型小說了。障礙之—,就是越來越大的名氣。他的住宅芬卡樓擠滿了編輯、訪員、食客、各國漁獵運動家,還有興高采烈的酒友。海明威替他自己創造了人所共知的形象,現在逼得他不得不采取一定的活動方式,而這種方式卻是不利於構思的。另一個障礙就是他那浮躁的生命力,驅使他到越來越遠的地方去打獵,浪費了時間,並冒意料不到的新危險。1954年初,在東非,兩次飛機失事不僅引起了老毛病和視覺重疊的並發症,還給他造成了永遠沒有痊愈的內傷。然而,一回到芬卡,他又恢複他的寫作慣例,每天早上寫幾個鍾頭。

這不單是一種慣例,而且也是責任和一種痛苦的紀律。不管他睡得多晚,或者夜裏失眠多久,他一大早就走到寫字台前,一般是在八點左右。他動手時,先重讀一遍已經寫好的部分,如果是小說,他就從頭讀起,除非手稿積累得太多了。不管怎樣,他得讀最後兩三章,以便浸沉到情節中去,隨後才能把故事展開—步。他用鉛筆寫稿,字跡大大的,圓圓的,清清楚楚,行行下傾,一頁稿紙寫九十字(這和托馬斯·沃爾夫一樣,但海明威用的宇較短)。到十二點或十二點半,他就把當天的工作做完了。“放下筆時,最好是在你進行得順利的時候,”他說,“最好是在你已經知道下回如何分解的時候。如果你是在寫一部小說,每天都這樣,那你就不會卡住了。”實際上,隨著時間的進展,他似乎是常常卡住的。但他總是和文字作堅持不懈的、有時是徒勞無功的鬥爭。他還不止一次說過,他拿定主意,除非坐到寫字台前,決不有意識地思考作品。這樣,他的下意識才有更多的自由活動的機會。他告訴朋友們說,他的作品有一半是在下意識裏寫成的。事情得先在那裏醞釀,然後才能出現在紙麵上。但是他並不把下意識所提供的一切都照收不誤。文章寫到紙麵上以後,他就開始修改、刪削,就是說,運用他的銳利的批評才能。

海明威從戰場回來以後的十六年間,從有規律的日常工作中,就象人們可以預料到的,積累了大量文稿。除了兩部已經出版的小說《過河入林》、《老人與海》和一大批短篇(其中有一些還投有收集起來),他還寫了五部書稿。最短的一本《不固定的節日》是差不多完成了的,盡管作者生前不大滿意,1964年還是出版了。另外三本,一本是小說《伊甸樂園》,寫的是在法國南部某地度過一次奇異蜜月的故事,另一本《危險的夏天》,是他和鬥牛士安東尼奧·奧多涅斯在西班牙的遊記;還有一本沒有題目,關於作者最後那次多災多難的遊獵的半紀實半虛構的紀錄。這三部稿子都處於尚未完成狀態。我看過之後,很懷疑它們是否應該出版,印給研究人員作參考是可以的。三部稿子裏都有出色的篇章,包括在《伊甸樂園》裏的,有兩個不平凡的故事,我希望它們能分別出版。最長,加工也最多的一部手稿是《海流中的島嶼》,沒有讀過原稿的朋友們往往管它叫做“海洋小說”,出版於1970年。

手稿的曆史複雜。海明威跟隨美軍(有時走在軍隊前麵)呆在法國的時候,打算寫一部關於戰爭的三部曲,一部寫海洋,一部寫天空,一部寫陸地。海洋小說打算先寫,但是海明威對他正在寫什麼從來是秘而不宜的,看來直到1947年後期他才開始寫這部小說,斷斷續續寫到1952年。他對於寫書的想法逐漸有所改變,本來想寫成一部具有連續性的小說,後采又想改為包括三個或四個長篇的集子。有一個時期,他還想把1951年1月至2月寫的《老人與海》作為尾聲。他後來決定把《老人與海》單獨出版,還是明智的。另外那三個故事,經過進一步修訂之後,他宣布已經完成,便放到哈瓦那一家銀行的保險庫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