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白羽

入春以來,接連下了幾場大雪。每次看到這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心頭總湧出無限的欣喜,是的,這是八十年代第一個春天的雪啊!

我生在北國,從小愛看雪。少年熟誦“為嫌詩少幽燕氣,故向冰天躍馬行”的詩句,至今記憶猶新。魯迅對北方和江南的雪,作了精細人微的描寫:“江南的雪,要以滋潤美豔之至了”,而“朔方的雪花在紛飛之後,卻永遠如粉、如沙,它們決不粘連,撒在屋上、地下、枯草上”。

不過我覺得這裏寫的北方的雪是冬雪。至於北方的春雪,我倒覺得頗有江南雪意呢!舊曆正月初三那頭一場春雪不就是這樣嗎?我住在高樓上,從窗上望出去,陽台欄柵上堆積著厚絨絨一層雪,是那樣溫潤滋融,帶來清新的春的消息。天晴氣朗,從我這窗口,可一目望到蒼翠的西山。

而這一天,北京城一片潔白,一望無際、鱗次櫛比的積雪的屋脊,黑白相間,構成一幅十分別致的畫,好看極了。

這春雪,引起我喜悅,引起我深思。我靜靜佇立窗前久久凝望,我想起我一生中難忘的幾場春雪。

在延安搞大生產的那個早春,那是如何艱苦而雄偉的時代呀!我們為了戰勝饑餓,為了把火與血的戰鬥進行下去,但等天暖,我們就要放火燒山,開荒下種。恰恰在這個時候,一場大雪忽然從空中飄飄揚揚灑落下來,喜得我奔出窯洞,用熾熱的兩頰,迎接冰冷的雪花。我寫了一篇小文章,題目記不清了,好像是落雪的晚上,其中有這樣的意思:雪,一點一滴深深滲入土地,滋潤著種子,讓它早日發芽。我現今還記得那年的春朝,曙光微放,延安山嶺上這裏、那裏,一行行蜿蜒蠕動的人影。

然後,飛揚的鋤頭,揮灑的汗水,令人真正體會到“勞動人民創造新世界”的快感。

已近三月末,早該下雨誰知今早起來一看,又是一場好雪。大概因為溫度上升,雪花都粘連在樹身上,遠遠近近的樹木,有如一叢叢雪白的白珊瑚,好看得很。這雪樹使我想起另一段艱苦而雄偉的生活;那是東北解放戰爭最困難的時候。鬆花江邊,二三月還是滿天風雪,雪深沒膝,行軍人,一腳拔上來,一腳陷下去,盡管是零下四十度的嚴寒,由於艱難跋涉,卻還一身熱汗淋漓。但一眼看見東北人叫做“樹掛”的奇景,一株株樹從樹身到每一纖細枝條,都像冰雪精雕細刻出來的,晶瑩婀娜,不禁從心頭掠過一陣驚喜。我就帶著這美的心境穿過風雪,走進硝煙,這又是何等英雄而豪邁的生活啊!

今年,八十年代第一春,這幾場大雪自與往昔不同了。但是,曆史的腳步,卻靜悄悄而又堅實實地從遙遠深處走來,把往昔和今日緊密相連。正因如此,那艱苦歲月的春雪,賦予今日的春雪以無限深情。如果說有什麼不同,那就是時代不同了。那時,我們從黑暗舊世界中用鮮血與生命博取光明;今天,我們邁進一個大時代的門坎,走向新的長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