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文井
許多年以前,在西班牙某一個小鄉村裏,有一頭小毛驢,名叫小銀。
它像個小男孩,天真、好奇而又調皮。它喜歡美,甚至還會唱幾支簡短的詠歎調。
它有自己的語言,足以充分表達它的喜悅、歡樂、沮喪或者失望。
有一天,它悄悄咽了氣。世界上從此缺少了它的聲音,好像它從來就沒有出生過一樣。
這件事說起來真有些叫人憂傷,因此西班牙詩人希梅內斯為它寫了一百多首詩。每首都在哭泣,每首又都在微笑。而我卻聽見了一個深沉的悲歌,引起了深思。
是的,是悲歌。不是史詩,更不是傳記。
小銀不需要什麼傳記,它不是神父,不是富商,不是法官或別的什麼顯赫人物,它不想永垂青史。
沒有這樣的傳記,也許更合適。我們不必知道:小銀生於何年何月,卒於何年何月;是否在教堂裏舉行過婚禮,有過幾次浪漫的經曆;是否出生於名門望族,得過幾次勳章;是否到過西班牙以外的地方旅遊;有過多少股票、存款和債券……
不需要。這些玩藝兒對它來說都無關緊要。
關於它的生平,隻需要一首詩,就像它自己一樣,真誠而樸實。
小銀,你不會叫人害怕,也不懂得為索取讚揚而強迫人拍馬溜須。
這樣才顯出你品性裏真正的輝煌之處。
你伴詩人散步,跟孩子們賽跑,這就是你的豐功偉績。
你得到了那麼多好詩。這真光榮,你的知己竟是希梅內斯。你在他詩裏活了下來,自自在在;這比在曆史教科書某一章裏占一小節(哪怕撰寫者答應在你那雙長耳朵上加上一個小小的光環),遠為快樂舒服。
你那雙烏黑烏黑的大眼睛,永遠在注視著你的朋友——詩人,你是那麼忠誠。
你好奇地打量著你的讀者。我覺得你也看見了我,一個中國人。
你的善良的目光引起了我的自我譴責。
那些過去不會完全成為過去。
我認識你的一些同類。真的,這一次我不會欺騙你。
我曾經在一個馬廄裏睡過一晚上覺。天還沒有亮,一頭毛驢突然在我腦袋邊大聲喊叫,簡直像一萬隻大公雞在齊聲打鳴。我嚇了一跳,可是翻了一個身就又睡著了。那一個月裏我幾乎天天都在行軍。我可以一邊走路一邊睡覺,而且還能夠走著做夢。一個馬廄就像噴了巴黎香水的帶套間的臥房。那頭毛驢的優美歌唱代替不了任何鬧鍾,那在我耳朵裏隻能算做一個小夜曲。我決無抱怨之意,至今也是如此。遺憾的是我沒有來得及去結識一下你那位朋友,甚至連它的毛色也沒有看清,天一大亮,我就隨著大夥兒匆匆離去。
小銀啊,我忘不了那次,那個奇特的過早的起床號,那聲音真棒,至今仍不時在我耳邊回蕩。
有一天,我曾經跟隨在一小隊驢群後麵當壓隊人。
我們已經在布滿礫石的山溝裏走了二十多天了。你的朋友們,每一位的背上都被那些大包小包壓得很沉。它們都很規矩,一個接一個往前走,默不做聲,用不著我吆喝和操心。
它們的脊背都被那些捆綁得不好的包裹磨爛了,露著紅肉,發出惡臭。我不斷感到惡心。那是戰爭的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