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
秋天不知不覺地來了。若梅灣的花壇有些枯萎了。樹葉微微黃了。
一個秋雨初霽的黃昏,老人坐在花壇前拉著《晾禪》,隻覺眼前有一片溫暖的亮色升起,他睜開雙眼,見有許多雙眼睛在打量他。這其中,隻有一雙眼睛是濕漉漉的滿含善意和溫情的驚禪式的目光,那是老黑所牽著的猴子的目光!老人喜極而泣,更加動情地拉著曲子。一曲終了,他取冉褲袋裏的小剪刀,剪斷琴弦,長歎一聲,頹然倒在散發著一股寒秋之氣的花壇旁。老黑和圍觀者走上前去,一試他的鼻息,知道他已無人間之氣了。大家竊竊私語著:這是誰家的老人?他叫什麼?住在哪裏,該通知誰來為他收屍?
寒露來了,秋風猛烈了。一個深秋的黃昏,落葉滿天飛,老黑領著猴子經過若梅灣,突然一陣狂風襲來,將一個行人的帽子刮了下來。那帽子是灰色的,同已故老人腳畔放過的帽子幾乎一模一樣。猴子首先停了下來,老黑也停了下來。他們看見那帽子像隻灰鴿子一樣在半空中撲棱棱地飛,待狂風飛逝後,這帽子落在已經荒蕪的花壇前,帽裏向外露著。老黑歎息了一聲,正欲領著猴子離開,隻見它突然把一隻胳膊伸進老黑的褲袋,從中掏出一把錢來,飛快地跑到那個帽兜前。
老黑見猴子直了一下身子,將錢投入帽兜裏。當猴子返身回來的時候,一枚金黃色的落葉也在帽兜上方搖搖欲墜著。老黑想,除了錢之外,帽兜裏就要有一片落葉了。
在沒有人類之前,這世界上普遍存在的是動物植物,是花鳥蟲魚、山川草木、飛禽走獸。魚在水底遊,它們的世界總是晶瑩透明的。飛鳥在空中感受日光,它們擇秀木而棲,把動人的嗚叫聲傳遞給在樹下奔跑著的鹿。當然,自然界不總是風和日麗的,它也有豺狼虎豹,也有弱肉強食的血淋淋的屠殺。野兔被狼撕扯的哀鳴聲與蝴蝶對花朵的親吻聲融會在一起。
我相信動物與植物之間也有語言的交流,隻不過人類從誕生之日生就的“智慧”與這種充滿靈性的語言有著天然的隔膜,因而無法破譯。
魚也會彈琴,它們把水底的卵石作為琴鍵,用尾巴輕輕地敲擊著,水麵泛開的漣漪就是那樂聲的折射。我想它們也有記錄自己語言的方式,也許鳥兒將它們的話語印在了樹皮上,不然那上麵何至於有斑斑駁駁的滄桑的印痕?也許岩石上的苔蘚就是鹿刻在上麵的語言,而被海浪衝刷到岸邊的五彩貝殼是魚希望能到岸上來的語言表達方式。
對於這樣一些隱秘的、生動的、遙遠的、親切而又陌生、糊塗而又清晰、蒼涼而又青春的語言,我們究竟能感知多少呢?在夢境裏,與我日常相伴的不是人,而是動物和植物。白日裏所企盼的一朵花沒開,它在夜裏卻開得汪洋恣肆、如火如荼。童年時所到過的一處河灣,它在夢裏竟然煥發出彩虹一樣的妖嬈顏色。我在夢裏還見過會發光的樹、遊在水池中的鼇、狂奔的鬣狗和濃雲密布的天空。有時也夢見人,這人多半是已作了古的,他們與我娓娓講述著生活的故事,仿佛他們還活著。我曾想,一個人的一生有一半是在睡眠中虛過的,假如你活了八十歲,有四十年是在做夢的,究竟哪一種生活和畫麵更是真實的人生呢?
有時我想,夢境也是一種現實,這種現實以風景動物為依托,是一種擬人化的現實,人世間所有的哲理其實都應該產生自它們之中。我們沒有理由輕視它,把它們視為虛無。要知道,在夢境中,夢境的情、景、事是現實,而更多夢境的“我們”則隻是一具軀殼,是真正的虛無。而且,夢境的語言具有永恒性,隻要你有呼吸、有思維,它就無休止地現,給人帶來無窮無盡的聯想。它們就像盛筵上酒杯被碰撞後所發出的清脆溫暖的響聲一樣,令人回味無窮。
人類把語言最終變成紙張上的文字,本身就是一個冒險的不負責任的舉動,因為紙會衰朽,它承受不了風雨雷電的襲擊。如果人類有一天真的消亡了,這樣的文字又怎會流傳下去呢?所以,我們應該更多地與大自然親近,與它對話和交流,它們也許會在我們已不在了的時候,把我們心底的話永存下來。
假如魚也生有翅膀,它便擁有兩個世界了。一個是水底的,一個是天上的。天上的魚在飛翔的時候,也許會這樣想,把文字留在水底的卵石上,不如讓它們鐫刻在空中更好。因為天空是一張多麼廣大的紙張啊。
當水底的魚哀歎人間已繁華不再時,飛翔的魚卻仍可讚美身下美輪美奐的廢墟。
當我七八歲在北極村生活的時候,我認定世界就北極村這麼大。當我年長以後到過了許多地方,見到了更多的人和更絢麗的風景之後,我回過頭來一想,世界其實還是那麼大,它隻是一個小小的北極村。
“作者簡介”
遲子建,出生於黑龍江省漠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小說集約匕極村童話》、《白雪的墓園》、《向著白夜旅彳亍》、《逝川》等,散文隨筆集懶懷之勤、《聽時光飛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