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靈
雨,悒鬱而又固執地傾瀉著。那淙淙的細語正編織著一種幻境,使人想起遼闊的江村,小樓一角,雨聲正酣,從窗外望去,朦朦朧朧,有如張著紗幕,遠山巔水墨畫似的逐漸融化,終於跟雨雲融合一處。我又記起故鄉的烏篷船,夜雨漸漸地敲著竹篷,船頭水聲汩汩。——可是一睜眼我卻看見了灰色的壁,灰色的窗,狹窄的鬥室。
誰家的無線電,正在起勁地唱著。——像是揶揄,或者說諷刺。
氣壓低得叫人窒息,黃梅季節特有的感覺,仿佛一個觸著蛛網的飛蟲,身心都緊貼在那粘性的絲縷上。推開半閉的窗,雨絲就悄悄地飛進來,撲到臉上,送來一點並不愉快的涼意。
蟻群排著整齊的陣列,在窗下的牆上斜斜地畫了一條黑線,從容地爬行,玲瓏的觸角頻頻搖動,探索途徑。這可憐的遠征隊,是為了一星半粒的食糧,或是地下的巢穴也為淫雨所浸沒了?剛爬到窗欞,卻被一片小小的積水所阻,彷徨一陣,行列便折向下麵,成了一個犄角。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雨腳忽然收了。厚重的雲堆慢慢移動,漏出一角石青的天,灑下一片炙人的陽光。是羞於照臨這不潔的都市嗎?有如一個嬌怯的姑娘,剛探出頭就又下了窗簾。於是留下了陰暗——仿佛比先前更濃的陰暗。且多了一種濕膩的燠熱,使人煩躁。
雨又急驟地落下,忽然又停了。
傍晚倚窗。新晴的天,西邊紅得出奇。我憂鬱地記起鄉間老農的傳說,這是“大水紅”,預告著水災的。滿地積水,將一條街化裝成一道河,隻是中間浮著狹窄的河床。這雖是江南,而我們所缺少的正是一滴足以潤澤靈魂的甘泉,有如置身戈壁;眼前的一片汪洋,就得到了許多孩子的喜愛,他們跣著雙腳,撩起褲管,正涉著水往來嬉戲。
公共汽車如大鯨魚,泅過時卷起一帶白浪,紛飛的珠沫,還有清澈可聽的激響的水聲,孩子們的哄笑送它逐漸遠去。黃包車渡船似地來往,載渡一些為衣冠所束縛而不願意裸露腿腳的行人;而一邊卻另有一群苦力,身體傾斜,用他們醬色的臂膀,在推動著一輛為積瀦所困的雪亮的病車,這意外的出賣勞力的機會!
一個赤膊者佇立在人行道邊,用風景欣賞家似的姿態靜靜地看著這奇異的水景,看了一陣,就解下頸上烏黑的毛巾,蹲在水裏洗起臉來。
另一個少年卻用雙手掬起水來喝著。人世間的一切,對他們仿佛都是恩惠。
可是我想起了早上從新聞紙上得到的一個印象,——那是一個關於雨的故事。一個十七歲的少年,戰爭奪去了親人,留著他孤單的一個,開始流浪生活。他輾轉漂泊到這五百萬人口的城市,販賣糖果。可是生活程度跟著季候的熱度飛升,幾天的淫雨又困阻著謀生的路,僅有的本錢經不住幾天坐吃,空空的雙手,空空的肚子,生計成了嚴重的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