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崎嶇多歧的人生路上,他選取了最難走然而最近便的一條,一腳越過了生的王國,跨進了死的門閾。
年輕的靈魂淹沒在一片水裏。——生命的怯弱呢,雨的殘酷呢?
……晚間,有撩人的月色。雲鱗在藍空上堆出疏落有致的圖案。
積水似乎淺一點了,人行道上已經可以行人,隻偶有汽車從水中駛過,還受著浪花的侵蝕。
從未有過的寧靜。風吹起一街漣漪,迎月光閃耀著銀色,遠處的微波搖動街燈的倒影。是這樣奇異的幻覺的水國風光,缺少的隻是幾隻畫舫,一串歌聲了。
轉過街角,我解放了幾天來拘羈的腳步。
很少行路人,除了我前麵的兩個:一個挾著藍花布的破棉被,一個拿了席子和掃帚。是找尋什麼的?他們低著頭一邊走一邊就四處察看。
沉默如同一塊頑石鎮在他們身上。到一處比較幹燥的地方,他們停步了,一個用掃帚輕輕掃了幾下,就在地上攤開了卷著的席子;另一個也就鋪上棉被。
“今晚還露宿嗎?”我不禁吐露了我的疑問。
“唔,在屋子裏就得飼臭蟲。”拿掃帚的詛咒似的說。
我看了他一眼,是胡桃似的多皺而貧血的臉。天上的雲在厚起來,月亮一時隱沒在雲裏了。我低低地說了一句,近乎自語:“天恐怕要下雨。”
他自始至終連正眼也沒有看我,“下了雨再進屋裏去吧。”咕嚕著算是回答,身體卻已經在潮濕的地上倒了下去。
“要生病的。”可是我沒有勇氣再開口了。病魔對他們算得了什麼呢?
我這才看見,不遠處早有一個露宿者在做著好夢,連席子也沒有,墊著的是幾張報紙,已經完全濕透了,人夢的該是一身稀有的清涼吧?
再走過幾步,一家商店的門前又躺著四五個,蜷縮著擠作一堆。——上麵有遮陽,底下是石階,那的確是燥爽的高原地帶,不會有水災的。什麼幸運使他們占了這樣的好風水!
多麼殘酷的生活的戰爭嗬,可是人們麵對著戰爭。他們就是這樣地活著,並且還要生存下去……夜半,夢醒時又聽到了奔騰的雨聲。
“作者簡介”
柯靈,原籍浙江紹興,生於廣州。曾任《文彙報》副社長兼副總編、《大眾電影》主編、上海影協常務副主席。作品:敘事詩《織布的婦人》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