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
如此近地坐在海邊,看海水搖曳出一片一片光波,如無數的刀在飛舞,而刹那間恍惚,整個海麵陡然翹起,似乎要顛覆過來,這還是平生第一次。
2000年的7月15日下午,我就是這樣坐在尖山下的小漁村口,麵對著雲南的撫仙湖。撫仙湖當地人稱之是湖,我卻認作它是海的,因為陝西缺水,少見多怪,把湖都叫做了海。海是這麼地藍!原以為水清五色,清得太過分了競這般藍,映得榕樹也蒼色深了一層。有人就坐在樹下的石砌岸上,將赤著的腿浸在海裏,上身的白衫發著熒光,卻能看見水中那如藕的腿和染成絳紅的腳的指甲。屋主用一種大的撈勺從海裏舀水衝洗石子走道,舀上來的水裏有一尾青脊梁的小魚,歡樂著蹦,然後就蹦到了海裏。而榕樹枝上就掛著了一個如罐似的銅鍋,鍋裏正為我們烹著辣汁的魚。
今天能吃到最鮮美的魚了,我是這麼想著,異常地興奮。一份考古雜誌上講,人並不是猴子所變,而是來自水裏,如果這種結論成立,魚與人類應該算是親近的,是魚養活了人。花的開放是為著蜂蝶來采,魚的生成就為著把墳墓建在人腹嗎?那麼,銅鍋裏的魚來自海的哪一角呢,它活了多少歲月在等待著我這個北方的人?!
我環顧著海的周邊,午後的霞光和水氣使群山虛化成山墨畫中的皴染,惟獨尖山就在屋後,真實明顯,它無基無序,拔地而起,陰影就鋪了全部的漁村。將眼光盡量地往遠處看,海的那邊影影乎乎能看到有著樓房的縣城,半個小時前,我們就是從那裏驅車繞道從尖山的背後過來的。同來的雲南人告訴說,她就是海那邊縣城的人,數百年前,海水並沒有到尖山下,城就在這裏,如果運氣好,逢著個好的天氣,清晨依稀能看見在海麵上有原來縣城的幻影。但我沒福看到。我看到的隻是這麼幾戶人家的小漁村。或許這地方原本就是一個小漁村,小漁村發展成了舊城,舊城又發展成了小漁村。滄桑變化,變化成如今的模樣真是再好不過的事了。據說那次舊城沉沒,正好是一個晚上,除一對無眠的老夫婦逃出外,屋舍、人物、家畜全無消息。人是從水裏爬上岸的動物,而那麼一城的人又複歸於水裏,他們是變成了人魚嗎?一隻水鳥貼著海麵飛過來,兜一個圈兒,又貼著海麵飛了去,在偶然望見的那一個崖頭下,石頭上坐著一個人,我想象那會不會坐著一個人首魚身的美人魚呢?
“那是撈魚的。”陪我的人說。
“撈魚的?”我怎麼能相信呢,“坐在崖頭下撈魚?!”
原來這裏的人很少蕩船在海裏張網捕魚,古老的時候,他們用勺能連魚帶水舀上來,或者用竹茅在水裏紮,如今魚的需求量多了,也隻是在崖頭下的小石穴裏等著魚鑽竹簍,這如同獵人的守株待兔。小石穴裏,都是有泉水往海裏流的,流出的泉和海的顏色不同,水質也不同,魚順著泉水往下遊,隻消在那兒放一個竹簍,魚就進去了。泉水在海水中的光亮,如佛在塵世的召喚,海裏那麼多的魚,能不能完滿自己的生命,將墳墓修建在人的肚腹,就看它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