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台
曆史對於價值判斷的影響,好像非常清楚。鑒往知來,認識過去才能預測未來,這話都已經說爛了。我不太用成語,所以試試另外一個說法。
一個朋友從以色列來,給我帶來了一朵沙漠玫瑰。沙漠裏沒有玫瑰,但是這個植物的名字叫做沙漠玫瑰。拿在手裏,是一蓬幹草,真正枯萎、幹的、死掉的草,這樣一把,很難看。但是他要我看說明書。說明書告訴我,這個沙漠玫瑰其實是一種地衣,有點像鬆枝的形狀。你把它整個泡在水裏,第八天它會完全複活;把水拿掉的話,它又會漸漸地幹掉,枯幹如沙,把它再藏個一年兩年,然後哪一天再泡在水裏,它又會複活。
這就是沙漠玫瑰。
好,我就把這一團枯幹的草,用一隻大玻璃碗盛著,注滿了清水放在那兒。從那一天開始,我跟我的兩個寶貝兒子,就每天去探看沙漠玫瑰怎麼樣了。第一天去看它,沒有動靜,還是一把枯草浸在水裏頭;第二天去看的時候發現,它有一個中心,這個中心已經從裏頭往外頭稍稍舒展開了,而且有一點綠的感覺,還不是顏色;第三天再去看,那個綠的模糊的感覺已經實實在在是一種綠的顏色,鬆枝的顏色,散發出潮濕青苔的氣味,雖然邊緣還是幹死的。它把自己張開,已經讓我們看出了它真有玫瑰形的圖案。每一天,它核心的綠意就往外擴展一寸。我們每天給它加清水,到了有一天,那個綠已經漸漸延伸到它所有的手指,層層舒展開來。
第八天,當我們去看沙漠玫瑰的時候,剛好我們一個鄰居也在,他就跟著我們一起到廚房裏去看。這一天,展現在我們眼前的是完整的、豐潤飽滿、複活了的沙漠玫瑰!我們三個瘋狂地大叫出聲,因為太快樂了,我們看到一朵盡情開放的濃綠的沙漠玫瑰。
這個鄰居在旁邊很奇怪地說,不就一把雜草,你們幹嗎呀?
我愣住了。
是啊,在他的眼中,它不是玫瑰,它是地衣啊!你說,地衣再美,能美到哪裏去呢?他看到的就是一把挺難看、氣味潮濕的低等植物,擱在一個大碗裏;也就是說,他看到的是現象的本身定在那一個時刻,是孤立的,而我們所看到的是現象和現象背後一點一滴的線索,輾轉曲折、千絲萬縷的來曆。
於是,這個東西在我們的價值判斷裏,它的美是驚天動地的,它的複活過程就是宇宙洪荒初始的驚駭演出。我們能夠對它欣賞,隻有一個原因:我們知道它的起點在哪裏,知不知道這個起點,就形成我們和鄰居之間價值判斷的南轅北轍。
不必說鑒往知來,我隻想告訴你沙漠玫瑰的故事罷了。對於任何東西、現象、問題、人、事件,如果不認識它的過去,你如何理解它的現在到底代表什麼意義?不理解它的現在,又何從判斷它的未來?
對於曆史我是一個非常愚笨的、非常晚熟的學生。40歲之後,才發覺自己的不足。以前我隻看孤立的現象,就是說,沙漠玫瑰放在這裏,很酷,我要改變你,因為我要一朵真正的芬芳的玫瑰。40歲之後,發現了曆史,知道了沙漠玫瑰一路是怎麼過來的,我的興趣不再是直接的評判,而在於你給我一個東西、一個事件、一個現象。我希望知道這個事情在更大的坐標裏頭,橫的跟縱的,它到底是在哪一個位置上。在我不知道這個橫的和縱的坐標之前,對不起,我不敢對這個事情評判。
曆史就是讓你知道,沙漠玫瑰有它特定的起點,沒有一個現象是獨立存在的。
“作者簡介”
龍應台,祖籍湖南衡山。曾任香港大學傳媒及新聞研究中心客座教授。作品:櫳應台評小硼、《野火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