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
許久以來,我一直在找一個理由,來說明我為什麼愛你;可是我找不到那個理由,因為我不能把我對你的愛隻限定於一個理由。情感的深厚我無法找出一個固定理由來說明為什麼,因為每一個為什麼後麵還隱藏著更多的為什麼,如果一直想去追問什麼和為什麼,最後一定會失去我們所追問的本意。
有一次我們去探望一位家庭很美滿的老師,想去探問他們相愛的理由,老師說的話我很喜歡:“其實,我們兩人都是不完美的,由於生死不渝的愛,使我們有勇氣去追尋彼此的完美。但是在途中我們發覺更多的不完美,所以我們一直追尋下去。”看到兩個小兒女分別依偎在父母的懷裏,我心中竟獲取了極大的感動。沿著鬆江路走出來,大雨在勁風中下著,我競仍禁不住心中的雀躍。
那是一次神奇的經驗,好似在茫茫的黑夜裏突然看見遠處的燈光,以為那一定是證明愛情的唯一理由了,照這樣走去,必然會找到那一盞燈火。
從來我多認為爸爸媽媽的愛情是偉大而完美的,他們隻受過很少的教育,卻能相廝相守相敬如賓幾十年,我是忍不住地好奇,可是每次總是話到嘴邊礙難啟齒。後來有一天一家人圍坐著看電視,我便偷偷問媽媽那個理由,手裏打著毛線的媽媽忽然浮出少女的羞澀,在老花眼的掩飾下也掩不住雙頰的桃紅。
“去問你爸爸。”媽媽說。
走到爸爸旁邊為他斟了一杯茶,也同樣地問說那個理由,沒想到一向有威嚴的爸爸也會有一絲不自在,嘴角閃過一抹神秘的微笑說:“問你媽媽去。”
對於這兩個答案我覺得迷惑了,那一盞看似很近的燈火又一下子遠到田邊地頭,閃爍著不可了解的光芒。是不是幾十年的相愛讓他們的理由升華到無形呢?或者他們的理由是另一種境界?又或者是他們也不知道到底是何理由?那一天夜裏想到爸爸媽媽之間的情愛,輾轉不能成眠,我終於想通“不能言傳”是中國人生活的最高境界,愛情又何嚐不是?
起先是想找一個理由的,那像是到一個繁花盛開的園子裏去摘花,原來隻想摘一朵,一走進才發現每一朵都開得燦然,各有各的美處,一時間競讓人突然慌亂了手腳,分不出、記不起要摘哪一種的哪一朵好,後來還是空手走出了花園。任它繁花爭長,不是比隨意摘一朵花好嗎?
也許,愛情真是用不著任何理由;如何去問一棵仙人掌,它為何不在沃土上植根偏要在沙漠裏開花?如何去問一棵無花果,它為何喜歡結果不喜歡開花?如何去問一朵玫瑰,它在溫室裏為何活得那麼坦然?隻知道一旦愛了,仙人掌在沙漠也開花,無花果不開花也結果,玫瑰在任何一處地方都活得坦然。隻有愛,能拔起擎天的巨木,能升騰冷漠的生命,能裸露許多靈魂,以及能在長長的暗夜襲來時也有耐心期待天光。
所有的理由都不可靠,都是一條不可把握的渺茫的線。有人說,愛這麼深,沒有理由是不行的,於是大家去尋找理由,說是愛上那巧巧的鼻子,愛上櫻櫻的唇色,愛上眼睛像月亮,總有一天理由被找盡了,那一天也是愛隋完結的一天。為理由去愛以後,請就不要回頭去找那個理由了吧!
我摸不清去愛的理由,隻知道你一天不從長長的階梯走來,一天不看到你臉上美妙的微笑,一天你不在廚房裏為我燒菜,我就會在茫茫的黑暗裏獨坐一夜,讓寂寞一口一口吞噬了我的生命。
“作者簡介”
林清玄,台灣高雄人,當代散文家。作品:散文集《蓮花開落》、《冷月鍾笛》、《溫一壺月光下的酒》、《鴛鴦香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