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非
時間總是在無情地消逝著,數十載的歲月似乎於刹那之間就紛紛飄散,我怎麼會變得這樣衰老了?《古詩十九首》裏所說的“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真形容得絲毫也不差,卻又讓人感到驚心動魄。不過這實在也是誰都無法避免的事兒,隻好從容鎮靜地對待它吧。每當夜晚悄悄地來臨時,隻要是感到有點兒疲倦和困乏,就高高興興地躺在床上,早早地開始睡眠了。像這樣一覺醒來,還依舊是滿天都黑黝黝的深夜時分,多少人正陶醉在甜蜜的夢鄉裏,我卻已經是非常的清醒了。於是半閉著眼睛,默默地回憶起幾十年中間閱讀過的多少書籍來。
記得是多麼遙遠的少年時代,我枯坐在幽暗的屋子裏,憑著搖曳的燭光,默默地誦讀著《戰國策》裏描摹荊軻的那一段文字,心裏競像是焚燒著一團灼熱的火焰,熱血在不住地翻騰,頓時就燃遍了整個身軀,禁不住悲愴地吟詠起“風蕭蕭兮易水寒”的詩句來,衷心地讚頌這位不畏強暴和視死如歸的壯士。如果是換了我,哪裏敢這樣去麵對掌握著一切生殺予奪之權的專製君王?真像《史記·孔子世家》裏所說的那樣,“雖不能至,然心鄉往之”,於是就浸沉在這種萬分敬仰的心情中間,很激動地塗抹成了那一篇貽氣長存》,並且還想從這兒開始,抒寫自己對於不少曆史人物的愛憎,發表自己對於整個中華文明的見解。可是我實在寫得太少了,當有些構思的線索難於順暢地展開時,往往就戛然而止,棄之不顧了。比起好多孜孜不倦的友人來,我實在是太懶惰,太畏懼閑難了。我難道就如此淺嚐輒止地等待著死亡的降臨嗎?
這樣就突然想起蘇格拉底的《申辯》來,真欣賞他如此明智地闡述著死亡的結局,比起不堪忍受的苦難和奴顏婢膝的生存來,這確乎更會讓人覺得具有無窮的歡樂。這位古代希臘的哲人,曾經多麼謙遜地聲稱,“我隻知道我一無所知”,然而他對於生與死的理解竟會如此透徹。怎麼又忽然想起南齊的詩人謝眺,大概是因為他也像蘇格拉底那樣遭受了卑鄙的誣陷,最後竟屈死於陰冷和恐怖的牢獄之中。他那兩句明朗、美麗、神奇而又深沉的詩,“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怎麼能夠如此奇妙地將浩瀚的江河,跟自己善感的心靈緊密地交融在一起?真可以說是達到了美的極致,必定會永遠震蕩著人們的靈魂。當他在淒淒慘慘地死去之前,會多少有些欣喜地想起這一點來嗎?
我又想起曆朝曆代的不少文人墨客,曾經充滿歡樂或愁苦地泛舟於長江的滾滾波濤之顛,然後就情思澎湃地寫出了許多令人激賞的佳篇。
從屈原的《涉江》開始,直到劉大傑的《巴東三蚴這些作品,我都讀得津津有味,頗多感觸。正因為經過反複地吟詠和玩味,就既是領略了這些篇章的美妙之處,又會發覺著似乎在哪些文字裏麵,還有勾勒得不夠完滿與充沛的地方,這真猶如《新唐書·元行衝傳》裏所說的那樣,“當局稱迷,旁觀必審”。文學和藝術創作的最為關鍵之處,是執著於追求獨特的個性和鮮明的風格,隨時隨地都要運用自己的眼光去觀察與注視,自己的情緒去抒發與渲染,自己的哲思去考慮與升華。隻有像這樣努力地揮灑著自己的文筆,才可能進發出深深感染讀者的魅力來。正是因為分外注意個性的揮發,而並不以麵麵俱到的鋪陳為珍貴,這樣就必然會出現節製、省略、遺漏,甚或是令人感到遺憾的缺陷。平心靜氣地去加以指出,高屋建瓴地去進行總結,嚴肅認真地去思考怎樣駕馭寫作的規律,這自然是十分有益的事情。然而如果片麵地渲染和誇大有些佳作的不足之處,吹毛求疵,橫加貶抑,說得一無是處,就隻能是顯出自己的狂妄、膚淺、偏執與荒謬。
張望著窗外閃亮的路燈,我又想起在白晝時分,閱讀了徐治平教授撰寫的《中國當代散文史》的校樣。這位比我年輕十餘歲的朋友,真是寫得洋洋灑灑,豐富多彩,將半個世紀中間的散文創作和理論思潮,都清清楚楚和有理有據地展示開來了。其中提到的不少散文作家和理論家,我幾乎都詳盡地閱讀過他們的作品,如果要交談或對話起來,也許可以講出自己的不少見解。像其中敘述和分析散文家王充問的那個章節,閱讀起來真感到分外的熟悉和親切,因為就在二十多天前,還跟他一起樽酒論文,相互切磋,向他請教怎樣堅持與發展自己已經形成的藝術風格,以及如何擴充與補足有些被自己所忽略的審美情趣。真是說得推心置腹,逸興遄飛。然而為什麼我不再去撰寫像這樣議論散文的書籍呢?總是因為覺得年歲大了,沒有這樣的精力了,拚搏它一陣也未必能夠奏效。一種慵懶的心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