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燕祥

過路雲,過路雨,來去總是匆匆。天空是旋轉舞台,這邊雨還沒有過盡,那頭捉迷藏的陽光已經抖出一束又一束金輝。

於是,我們踩著院裏的積水,喊:“出虹啦!出虹啦!”大人們立刻提醒,別拿手指點,拿手指點要爛。

這是小時候的記憶。

天上的虹,以其鮮明、絢爛、莊嚴和神秘,飛架在童心裏:它的兩頭落在哪兒呢?

五月的草原。

大青山下,我們的車和敲打車身的風雨都是草原上的過客。

忽然,憑空出現了那麼恢宏的彩虹。它隻容得無聲的驚歎,一切言語都為之失色。

這是一座比一切牌樓、彩門都瑰偉的、渾然天成的凱旋門。草尖上的水珠都反射著它的沉著的歡欣。此時應有鼓樂從縹緲的天際傳來。

我們正在呼瑪河等待上船,幾乎被一陣猛烈的雨掃興,雨停了。

在沒有一座橋的黑龍江上,橫過一段虹橋。

一段虹橋,輝映於黃昏的斜照。這闊大的江天,帶雨的雲還無處躲,時時漏下蝸牛大的雨滴。

前人詩詞裏有“斷虹殘雨”四個字。

那是在郵亭驛路,也許是平沙渡頭,那是千百年前的斷虹,千百年前的殘雨。

黑龍江上的虹,是怎樣的虹啊,它也許還從來沒被人驚異地、親切地歌詠過。

歌詠過的,隻是:黑龍江的波浪……

我看到太平洋上的虹了。

十二月的珍珠港。落在亞利桑納號甲板上的驟雨,層層疊疊衝打著亞利桑納號左舷的浪——不是亞利桑納號,而是在它沉沒處建起的紀念館。

層層疊疊的雲掩不住曆史的激情。遙遠的雷聲,閃電過了。

在想不到會出虹的地方,閃出虹來。

時間在上午,那虹出在西邊。

小時候,總想探究那虹的兩頭起落在哪兒。幾十年後,知道是從海到海,從天到天,永遠走不到的地方,永遠可望而不可及。

我一見彩虹高懸天上,

這顆心便歡跳不止;

從前小時候就是這樣,

如今長大了還是這樣,

以後我老了也要這樣,

否則,不如死!

兒童乃是成人的父親;

我可以指望:我一世光陰

自始至終貫穿著天然的孝敬。

以童心為誓,隻有華滋華斯這首詩,寫到虹,而不是對虹的褻瀆。

虹是我童心中的詩,童心中的畫。我多年不敢寫到它,雖然它已是寫濫了的題材,我怕褻瀆了它。

我們珍藏在心中的美好的事物,美好的印象,多麼容易遭到一遍又一遍的褻瀆啊!

“作者簡介”

邵燕祥,當代詩人,作品:《獻給曆史的情歌》、《在遠方》、觸。

花怒勘、《遲開的花》、椰燕祥抒情長詩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