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
黃昏是神秘的,隻要人們能多活下去一天,在這一天的末尾,他們便有個黃昏。
但是,年滾著年,月滾著月,他們活下去,有數不清的天,也就有數不清的黃昏。我要問:有幾個人覺到過黃昏的存在呢?——早晨,當殘夢從枕邊飛去的時候,他們醒轉來,開始去走一天的路。他們走著,走著,走到正午,路陡然轉了下去。仿佛隻一溜,就溜到一天的末尾,當他們看到遠處彌漫著白茫茫的煙,樹梢上淡淡塗上了一層金黃色,一群群的暮鴉馱著日色飛回來的時候,仿佛有什麼東西輕輕地壓在他們的心頭。他們知道,夜來了。他們渴望著靜息,渴望著夢的來臨。不久,薄冥的夜色糊了他們的眼,也糊了他們的心。他們在低矮的小屋裏忙亂著,把黃昏關在門外。倘若有人問:你看到黃昏了沒有?黃昏真美嗬。
他們卻茫然了。
他們怎能不茫然呢?當他們再從屋裏探出頭來尋找黃昏的時候,黃昏早隨了白茫茫的煙的消失,樹梢上金色的消失,鴉背上日色的消失而消失了。隻剩下朦朧的夜,這黃昏,像一個春宵的輕夢,不知在什麼時候漫了來,在他們心上一掠,又不知在什麼時候走了。
黃昏走了。走到哪裏去了呢?——不,我先問:黃昏從哪裏來的呢?
這我說不清。
又有誰說得清呢?我不能夠抓住一把黃昏,問它到底。從東方麼?
東方是太陽出的地方。從西方麼?西方不正亮著紅霞麼?從南方麼?南方隻充滿了光和熱,看來隻有說從北方來的最適宜了。倘若我們想了開去,想到北方的極端,是北冰洋,我們可以在想象裏描畫出:白茫茫的天地,白茫茫的雪原和白茫茫的冰山,再往北,在白茫茫的天邊上,分不清哪是天,是地,是冰,是雪,隻是朦朧的一片灰白。朦朧灰白的黃昏不正應當從這裏蛻化出來麼?
然而,蛻化出來了,卻又擴散開去。漫過了大平原、大草原,留下了一層陰影;漫過了大森林,留下了一片陰鬱的黑暗;漫過了小溪,把深灰色的暮色溶人淙淙的水聲裏,水麵在闃靜裏透著微明;漫過了山頂,留給它們星的光和月的光;漫過了小村,留下了蒼茫的暮煙……給每個牆角扯下了一片,給每個蜘蛛網網住了一把。以後,又漫過了寂寞的沙漠,來到我們的國土裏。我能想象:倘若我迎著黃昏站在沙漠裏,我,一定能看著黃昏從遼遠的天邊上跑了來,像……像什麼呢?是不是應當像一陣灰朦的白霧?或者像一片擴散的雲影?跑了來,仍然隻是留下一片陰影,又跑了去,來到我們的國土裏,隨了彌漫在遠處的白茫茫的煙,隨了樹梢上的淡淡的金黃色,也隨了暮鴉背上的日色,輕輕地落在人們的心頭,又被人們關在門外了。
但是,在門外,它卻不管人們關心不關心,寂寞地、冷落地,替他們安排好了一個幻變的又充滿了詩意的童話般的世界。朦朧、微明,正像反射在鏡子裏的影子,它給一切東西塗上銀灰的夢的色彩。牛乳色的空氣仿佛真牛乳似的凝結起來。但似乎又在軟軟地黏黏地濃濃地流動著。
它帶來了闃靜,你聽:一切靜靜的,像下著大雪的中夜。但是死寂麼?
卻並不,再比現在沉默一點,也會變成墳墓般地死寂。仿佛一點也不多,一點也不少,幽美的輕適的闃靜軟軟地黏黏地濃濃地壓在人們的心頭,灰的天空像一張薄幕;樹木、房屋、煙紋、雲縷,都像一張張的剪影,靜靜地貼在這幕上。
這裏,那裏,點綴著晚霞的紫曛和小星的冷光。黃昏真像一首詩,一支歌,一篇童話;像一片月明樓上傳來的悠揚的笛聲,一聲繚繞在長空裏亮唳的鶴鳴;像陳了幾十年的紹酒;像一切美到說不出來的東西。
說不出來,隻能去看;看之不足,隻能意會;意會之不足,隻能讚歎。
——然而卻終於給人們關在門外了。
給人們關在門外,是我這樣說麼?我要小心,因為所謂人們,不是一切人們,也絕不會是一切人們的。我在童年的時候,就常常呆在天井裏等候黃昏的來臨。我這樣說,並不是想表明我比別人強。意思很簡單,就是:別人不去,也或者是不願意去,這樣做。我(自然還有別人)適逢機會地常常這樣做而已。常常在夏天裏,我坐在很矮的小凳上,看牆角裏漸漸暗了起來,四周的白牆上也布上了一層淡淡的黑影。在幽暗裏,夜來香的花香一陣陣地沁人我的心裏。天空裏飛著蝙蝠。簷角上的蜘蛛網,映著灰白的天空,在朦朧裏,還可以數出網上的線條和黏在上麵的蚊子和蒼蠅的屍體。在不經意的時候驀地再一抬頭,暗灰的天空裏已經嵌上閃著眼的小星了。在冬天,天井裏滿鋪著白雪。我蜷伏在屋裏。當我看到白的窗紙漸漸灰了起來,爐子裏在白天裏看不出顏色來的火焰漸漸紅起來、亮起來的時候。我也會知道:這是黃昏了。我從風門的縫裏望出去:灰白的天空,灰白的蓋著雪的屋頂。半彎慘淡的涼月印在天上,雖然有點兒淒涼,但仍然掩不了黃昏的美麗。這時,常常坐在天井裏等著它來臨的人也不得不蜷伏在屋裏。隻剩了灰蒙的雪色伴了它在冷清的門外,這幻變的朦朧的世界造給誰看呢?黃昏不覺得寂寞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