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像一把粗大的鬃毛刷子在臉上拂過來拂過去,使我從睡夢中醒來。
眼前晃動著一個巍然的大影子,宛如一堵厚重的黑牆。一股熟悉的氣味令我怦然心動。我猛然驚醒,身後的現代生活背景欣然退去;陽光燦爛,照耀著三十多年前那堵枯黃的土牆。牆頭上枯草瑟瑟,一隻毛羽燦爛的公雞站在上邊引頸高歌;牆前有一個傾頹的麥草垛,一群母雞在散草中刨食。還有一群牛在牆前的柱子上拴著,都垂著頭反芻,看樣子好像是在沉思默想;彎曲的木柱子上沾滿了牛毛,土牆上塗滿了牛屎。我坐在草垛前,伸手就可觸摸到那些雞,稍稍一探身就可以觸摸到那些牛,我沒有摸雞也沒有摸牛,我仰臉望著它——親密的朋友——那匹黑色的、沉重的、心事重重的、屁股上烙著“99”字樣的、盲目的、據說是從野戰軍裏退役下來的、現在為生產隊駕轅的、以力大無窮、以任勞任怨聞名鄉裏的老騍馬。
“馬,原來是你啊!”我從草垛邊上一躍而起,雙臂抱住了它粗壯的脖子。它脖子上熱乎乎的溫度和濃重的油膩氣味讓我心潮起伏、熱淚滾滾,我的淚珠在它光滑的皮上滾動。它聳聳削竹般的耳朵,用飽經滄桑的口氣說:“別這樣,年輕人,別這樣,我不喜歡這樣子,沒有必要這樣子。好好地坐著,聽我跟你說話。”它晃了一下脖子,我的身體就輕如鴻毛般地脫離了地麵,然後就跌坐在麥草垛邊,伸手就可觸摸那些雞,稍稍一探身就可以觸摸那些牛。
我端詳著這個三十多年沒有見麵的老朋友。它依然是當年的樣子:
碩大的頭顱、偉岸的身軀、修長的四肢、瓦藍的四蹄、蓬鬆的華尾、緊閉著的不知道什麼原因盲了的雙目。於是,若幹的情景就恍然如在眼前了。
我曾經多次揪它的尾毛做琴弓,它默然肅立,猶如一堵牆。我多少次坐在它寬闊平坦的背上看小人書,它一動也不動,好像一艘擱淺了的船。我多少次為它轟趕吸它鮮血的蒼蠅和牛虻,它冰冷無情,連一點謝意都不表示,宛如一尊石頭雕像。我多少次對著鄰村的小孩子炫耀著它,編造著它的光榮的曆史,說它曾經馱著兵團司令衝鋒陷陣,立下過赫赫戰功,它一聲不吭,好像一塊沒有溫度的鐵。我多少次向村子裏的老人請教,想了解它的曆史,尤其想知道它的眼睛是怎樣瞎的——無人告訴我——我多少次猜測它瞎眼的經過,我多少次撫摸著它的脖子問它:馬啊馬,親愛的馬,告訴我,你的眼睛是怎麼瞎的,是炮彈皮子崩瞎的嗎?
是害紅眼病弄瞎的嗎?是老鷹把你啄瞎的嗎?——任我千遍萬遍地問,它不回答。
“我現在回答你。”馬說。馬說話時柔軟的嘴唇笨拙地翻動著,不時地顯露出被穀草磨損了的雪白的大牙。從它的口腔裏噴出來的腐草的氣味熏得我昏昏欲醉。它的聲音十分沉悶,仿佛通過一個曲折漫長的管道傳遞過來的。這樣的聲音令我癡迷,令我陶醉,令我驚竦,令我如聞天籟,不敢不認真聽講。馬說:
“你應該知道,日本國有一個著名的關於眼睛的故事。琴女春琴被人毀容盲目後,她的徒弟、也是她的情人佐助,便自己刺瞎了眼睛。還有一個古老的故事,俄狄浦斯得知自己殺父娶母之後,悔恨交加,自毀了雙目。你們村子裏的馬文才,舍不下新婚的媳婦,為了逃避兵役,用石灰點瞎了雙目。這說明,世界上有一類盲目者,為了逃避,為了占有,為了完美,為了懲罰,是心甘情願地自己把自己弄瞎了的。當然,我知道你對他們不感興趣,你最想知道的,是我為什麼瞎了眼睛……”馬沉吟著,分明是讓這個話題勾起了它的無限辛酸的往事。我期待著,我知道在這種時刻說什麼都是多餘的。馬說:
“幾十年前,我的確是一匹軍馬,我屁股上的烙印就是證明,用燒紅的烙鐵打印記時的痛苦至今還記憶猶新。我的主人是一個英武的軍官。他不僅相貌出眾,而且還滿腹韜略。我對他一往情深,如同戀人。有一天,他竟然讓一個散發著刺鼻脂粉氣息的女人騎在我的背上。我心中惱怒,精力分散,穿越樹林時,撞在了樹上,把那個女人折了下來。軍官用皮鞭抽打著我,罵我‘你這匹瞎馬’……從此,我決定再也不睜開我的眼睛……”
“原來你是裝瞎!”我從麥草垛前一躍而起。
“不,我瞎了……”馬說著,調轉身,向著那漫漫無盡的黑暗的道路,義無反顧地走去。
“作者簡介”
莫言,山東高密人,當代作家。作品:長篇小說《紅高粱》、《天堂蒜苔之歌》,中篇小說集《透明的紅蘿卜》、(鎳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