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別的村莊有沒有這麼一條土塄?有沒有一條把整個村莊攬入懷中的土塄?我走過了很多地方,沒見過這樣一條特別的土塄。於是,我確信,我生長的山村與眾不同。

這的確是一條不尋常的土塄。她橫貫東西,如一條綿延不絕的嶺脈把全村80戶人家串成了一個整體,其實,她就是一條嶺脈,是筆架山前伸出的最堅硬的一部分,繁衍了一個村莊。

我是在離開村莊多少年後的一個傍晚,帶著夢一般的感覺回到兒時的這條土塄。我帶著一個畫家,試圖通過他藝術家獨特的視角,探出土塄不為人知的氣息。

他站在我姥姥家的土窯前,秋後的晚陽照在土塄上,淡淡的,似乎有樹葉和土皮掉下來,他伸開雙手扒拉著純淨的空氣,興奮地說,太好了,簡直是太神奇了,你們的祖先真是聰明,選擇在一條土塄裏定居,這確實是一個有趣的不錯的選擇。雖然類似猿類或者鼠類的生活方式,但誰敢說,他比這山洞裏的生活更安靜無憂,更無欲無求,更從容不迫呢?你看看,它上達高天,下徹厚土,天地之間,俯仰安然,生活在這個村莊的人必然是有福之人。

我望著他,一聲不吭。我是土塄上長大的孩子,可我從來沒有這樣分析過我的土塄,也沒有這樣遙想過我的祖輩。我從來沒有思考過一條土塄對於一個村莊存在的意義,在我的記憶裏,土塄上那一孔孔深不見頭的老土窯就像一個個黑糊糊的魔洞。裏麵有炕火、有床鋪,有油煙和柴火味,也有棺材、死人、老鼠和貓的味道。窯洞住活人,也藏死人,白天是人的世界,晚上也許就是鬼的世界。

因此,在我的成長中,我總是離土塄很遠,我畏懼她,我常常遠遠地望著一孔孔冒著熱氣的老土窯,它們像一隻隻黑洞洞的眼睛日夜在盯著我。夢裏我常常在那些洞穴裏穿梭,被一隻貓或一隻老鼠追趕,我常常逃到洞的最深處,找不到出口,回過頭,發現自己睡在離山村、土塄很遠的一張床上。

每次夢醒之後,我都久久無法入睡。我不知道,我日日穿行在城市的樓群與人潮中,夢中卻為何無數次回到兒時的這條土塄,回到我從未在意過的這一孔孔老土窯?在人的生命深處,潛藏著怎樣的一種牽引,讓你永難掙脫對村莊和土地的眷戀。

這時,我比任何時候都離土塄更近,就像我迫不及待地走進原始的大片土地,在巨大的母腹中,我尋找生命孕育、成長、繁衍、代謝最真實最感動的那條河流。

是的,土塄就是一個巨大的母胎,是把生死兩大主題攬入懷中的一條沉默靜止的河流。她西起一座古廟,一直往東往北深入筆架山深處。她背山麵壑,悠然獨立。站在土塄頂上,沿著土塄長滿雜草和老樹的塄邊一溜兒數過去,村莊的故事便從一座古廟一截截展開,一個窯洞一個院落,一戶人家一個故事。

起頭一家是支則叔家,他們家三個兒子,一個閨女。閨女叫琴。

琴個子不高,但很勤快,小時候在古廟裏上學,村裏唯一的一個50多歲的男老師是琴的舅舅,天冷的時候,我們都在教室裏挨凍,琴卻敢跑到老師火炕上取暖。我們都羨慕琴。後來琴嫁到了外村,很多年後在路上遇到她,她已經很老了。我一直以為在家鄉的土塄上長大的孩子是不會老的,可是琴老的速度比一天的陽光滑過土塄還快,琴老得不能看了,而土塄是不老的。再往下是嘟兒叔家、小元大伯家、長兒家、圪街姥姥家。圪街姥姥家是母親常去串門的地方。

他們家的土窯裏住著一個90多歲的老祖祖。母親上地,沒人看我的時候,我會被送到圪街姥姥家。老祖祖頭發像銀絲一樣白得透亮幹淨,麵皮也很白,我一直覺得她是個神仙。她坐在窯洞裏的土炕上,哼小曲。她的小曲哼得讓人掉淚,讓人心酸。據說,日本鬼子進村的時候,她男人被日本人殺了,兒子被逼得跳了老井。老祖祖一生經曆了很多事,可她依然硬朗朗地活了90多歲,是村裏活得歲數最大的人。最後的兩年,她得了老年瘋病,常常拄著棍子跑到老廟上去,我們正在上課,她就嚷嚷著進來,毛主席叫我來開會,我來開會了。孩子們就哄然起身,圍著老祖祖“嘰裏呱啦”樂個不停。圪街姥姥是老祖祖的兒媳婦,她和老祖祖一塊守活寡守了幾十年,她照顧婆婆一直到她死,是村裏出了名的孝順媳婦。村裏人有村裏人的活法,村裏人是在苦難中長大的,因此苦難與生死是他們一生伴隨著的事情,從不大驚小怪。圪街姥姥有一根長長的旱煙袋,她一個人的時候,就坐在炕台上抽煙,她抽煙的姿勢很特別,兩腿盤起來,兩隻裹得像粽子一樣的小腳擱在腿上,背靠在圪台西麵的窗台上,窗台上有一盞煤油燈,她稍稍一歪身子,煙袋鍋就湊到了煤油燈的燈焰上,她滿是皺紋的嘴噙著煙嘴,狠狠地吸一口,再大口大口地把煙氣吐出來,吐煙的時候,她的表情裏會帶著一縷看不見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