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把一生的苦痛和屈辱都吐了出來,她一下輕鬆了很多,釋然了。
她臉上的那些深深淺淺的麻子,也變得越發好看起來。我喜歡看她這個樣子,她抽煙的時候,我就爬在炕沿上看,看著她一袋一袋地抽,有時候,她會抽一後晌,屋子裏全成了煙霧,我倆,一老一小被煙霧彌漫著,有種飄飄然的感覺,有點像神仙。圪街姥姥70多歲的時候,去外村看戲,從一個斜坡上跌倒滾下來,就利利索索地去了那個地方。
村裏人說,圪街姥姥是個好人,落了個好回壽。能不生病、不拖延,幹幹脆脆結束一生,是村裏人最理想的人生結果。但是很少人能夠這樣。
再往下數,是醜蛋家,醜蛋有一隻眼不好使,村裏人管他叫“鳥槍”。醜蛋不喜歡別人這麼叫他,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誰能理解一個殘疾人內心的傷痕呢?沒有人知道醜蛋的痛苦,都隻知道他娶了一個好看的媳婦,就千方百計地去取笑他,說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他們哪知道,醜蛋可是一堆上好的牛糞,是養育一個村莊最好的底肥。後來,我見到醜蛋的兒子,是一個很帥很聰明的小夥子。我不知道,醜蛋會不會為此驕傲呢?緊挨著醜蛋家就是我姥姥和姥爹家。
我站在土塄上往下看,看見我姥姥在曬豆子,姥爹在紅薯窖下麵吊簍子。我大聲地喊:“姥姥,姥爹,我看見咱家了,看見你們了。”姥姥和姥爹抬起頭來,看我,隔著很高的土塄和雜草,他們一定看見我在天上,很高很高。姥爹嘶啞著嗓子對著土塄吼:“小祖祖,猴閨女,不要命了呀,快給我回去上課,不聽話回來讓你爹打折你的腿。”我伸伸舌頭,縮回頭去,繼續沿著土塄往下數,一直數到東頭盡處的糊民奶奶家。一家一家的數,我這樣數過很多遍。村裏人很多名字,我不知道怎麼寫,很多年之後,我仍然不知道怎麼寫。村裏人沒文化,他們給孩子取名字是從生活和勞動中來的,是平時隨口叫出來的,是和山村的四季風雨土地莊稼,一棵樹、一棵草、一片葉子聯係在一起的。因此他們的名字就像嵌進土塄裏的那一孔孔老土窯一樣,平實無華、自然而然又富有深意。這些名字把村莊點綴著。這些名字喊在土塄上,發出回音,回蕩在整個村莊,成為村莊曆史上的一顆顆閃爍的星星。當然,也許隻能在村莊,隻有村裏人知道這些名字,隻有在土塄沉默的語言裏有這些名字。村裏人每一個人都是名人,每一個人的名字都會從一孔老土窯傳到另一孔老土窯,從村西頭的老土窯傳到村東頭的老土窯,再從村東頭的老土窯傳回村西頭的老土窯。就像陽光早晨從東麵土塄上一截截照過去,下午又從西麵的土塄上一段段地返照回來。永遠這樣來來回回的循環往複著。
一條土塄就是一個村莊巨大的根係,深紮進土裏,紮得很深很深,紮了幾百年甚至上千年。一條土塄延伸了一個村莊,甚至無數個村莊。多少年了,很少有人離開村莊,有的人走了,又回來了。
這裏有幹淨的陽光、有清澈的水源,有肥厚的土地。哪兒也別去,就在這兒,過上一輩子,幾輩子,你不會覺得蒼白和虛弱。
我讀不懂這土塄,我連自己也讀不懂。我隻能在夢裏把自己一次次釋放在村莊裏,像一隻鳥,夜夜穿越自己無盡的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