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說,我生在早春二月,早春二月的風像冰茬子,刮得臉生疼。母親說,生我那天晚上,父親從隊上端回來一碗餃子。母親一個不落地吃進了肚子裏。我知道母親是不吃肉的,可是懷上我的時候,母親就變得嘴饞,看見好吃的就癢癢地想吃,肉也開始吃了。姥姥說,肚子裏的我是個饞閨女。那天晚上,母親吃完最後一個餃子時,父親跟她說,那是一碗兔肉餃子,母親就傻了,半天說不上話來。然後就嚷嚷著,你怎就不早告訴我是兔肉,早知道,貼錢我也不吃,打死我也不吃。
那一夜母親拚命地擔心我生下來會是個豁瓣嘴。村裏的老人說,吃了兔肉的孕婦,生下的孩子一準是豁瓣嘴,就是我們現在說的“裂唇”。父親就後悔自己不該說實話。父親是個地道的唯物主義者,他當了10年兵,他當兵的時候,在槍林彈雨裏穿梭過,又受了多年黨的教育,他當然不信鬼神,更不信這些個沒有根據的謠傳。所以當他往家端兔肉餃子的時候,壓根就沒想到豁瓣嘴之類的問題。
和父親正好相反,母親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唯心主義。那天晚上她一定是一夜都沒睡,她擔心死了,一夜都在叨叨著,不該吃那碗兔肉餃子,即使陣痛加劇的時候,還沒忘了自己的擔心。
天快亮的時候,我順順利利地“呱呱”落地了。我出生時哭聲很大,把滿院子的鄰居都驚醒了。都跑到我家的窗戶下聽,看是生個男的還是女的。
接生婆把我從母親身體裏拽出來的時候,擦著滿頭大汗笑著對母親說,恭喜你,是個女的。
被我折騰得筋疲力盡的母親,此時卻使出全身力氣,從草席上抬起頭來問,是豁瓣嘴?接生婆“哈哈”大笑,簡直笑得喘不上氣來。一直站在一邊的父親也笑了,說,瞧你,盡瞎說一氣,看你閨女的小嘴,圓鼓鼓的呢。母親蒼白的臉上終於現出一點笑來。她長長地鬆了口氣,把頭放回草席上。
等接生婆把我捆綁停當以後,天已經大亮。一場春雪過後的天空格外的冷清高遠。
母親就說,你出生的那個早晨,沒有下雪。
我長到九個月上,家裏來了一個瞎子。
那天後晌,母親抱著我從離我家兩裏地的董寨趕會回來。母親是一路笑著回來的。因為集會上認識不認識的很多人誇獎了我。我那時真的很給母親爭臉。
我長得白白胖胖,個子也不小,頭發黑油油的,眉毛又彎又黑,像兩彎黑茸茸的月亮。當然我還學會了用兩隻小手“拍叉叉”“捏疙瘩”、“眨眼睛”。看見我的人就說,看這娃子,有年半了吧?母親說,哪呀,才九個月。人家就說,哎呀呀,這哪像九個月的娃,看這個碼,看這眉眼,看這頭發,看這鼻子,這娃將來有福氣呀。
這話母親愛聽,聽一百遍也聽不厭。母親就一路聽著人家對我的誇獎,傻嗬嗬地一路笑著回了家。
走到大門口,母親就看見了那個瞎子。
瞎子坐在我家大門口的大青石上。
手裏的拐杖不停地戳在地上,發出“蹦蹦”
的聲響。瞎子是一個算命先生,從東山後一個很遠的村子裏來的。
我家的大門其實沒有門,因為沒錢,父親就用幾塊小木板條用釘子釘在一起,擋在大門口。人過去用手一推,木板就倒在了一邊。
母親一手摟著我,一手把木板子豎到牆根,然後喚瞎子進來。
瞎子就從石頭上摸索著站起來,用拐杖左右探著,跟在母親屁股後。
瞎子很熟悉地在我家院子裏的石廊階上坐下。母親進屋把我放在炕頭上,回頭給瞎子倒了一碗白開水。母親說,先生,你喝水。
瞎子就伸出一雙髒兮兮的手去接,邊問,你那閨女生在幾日?母親說,二月二十七。瞎子說,幾時?母親說,天快亮。瞎子就掐著指頭算了半天。突然瞎子灰蒙蒙的眼窩動了幾下,瞎子把喝剩的水“撲哧”
一聲倒在地上,說,二月二十七是吉日,又趕上辰時生,紫薇星高照,不得了,不得了。你這女娃不得了。母親就來了興致,從火炕上拿幾個烤熟的紅薯塞進瞎子手裏問,怎個不得了?瞎子說,你這娃將來是要乘船走的,最終要落在鬆柏樹上。母親聽不懂,再問,瞎子就隻顧吃紅薯,什麼話也不再說。
母親知道瞎子說的是吉利話,就把自己藏在抽屜裏的兩塊錢裝進瞎子背後的破布包裏。
瞎子走了,背著那兩塊錢,手裏拿著兩個烤紅薯朝著那一望無際的黑暗走去。後來,瞎子是真的走了,沒有再來過我們村。可瞎子的話,母親一直記在心裏。
在我懂事的時候,母親跟我講起瞎子和他說的話,我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