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送走瞎子回來,我尿濕了半條褥子。我踢騰著小腳為自己的傑作高興著,還把小拳頭擩進嘴裏,使勁地啃著。

母親掐著我的兩條小胳膊把我抱起來,我把屁裙子和小棉褲都弄濕了。母親給我脫掉屁裙和褲子,用一條幹褥子把我裹起來,放在炕的另一頭,再把我尿濕的褥子拿到火炕上去“礴”。

“礴”是村裏的人的叫法,就是把東西鋪到火爐子上烘幹。把紅薯切成片放到爐火沿上叫“礴”紅薯,把花椒放到爐火沿上叫“礴”花椒。

褥子“礴”幹了,就看見上麵印下一幅地圖,母親就親著我的小臉跟爸爸說,快看看,你閨女畫的地圖。父親就抱著我在屋子裏轉圈,一邊開心的笑。

母親說,我在三歲的時候就不再尿床了。母親說我三歲的時候,其實我來到這個世界上才剛剛一年零八個月。母親說的是虛歲,算上了我在母親肚子裏呆的那十個月。

母親說,我是村子裏最幹淨的孩子,三歲上就不尿床了。不像別的孩子,上小學還尿床呢。村裏有一個男人,母親說他18歲的時候還跟他娘睡覺,晚上尿床弄得他娘一身的尿水。我就“哧哧”地笑,覺得母親說得有點誇張。

但在我6歲的時候,我就突然尿了一次床。

那天晚上,母親很晚都沒回家,我一個人睡在炕上。我記得那是個冬天,也許是快過年了。父親也不在,好像所有的人都不在。我半夜醒來時,一盞煤油燈孤零零地立在牆頭上,燈裏的油好像快熬幹了,燈撚子上的火苗一跳一跳的,也快要熄滅了。

我害怕極了,縮在被子裏,豎著耳朵,想聽到母親回家的聲音,哪怕是姐姐哥哥有一個人在家也好啊!可是一個人也沒有。屋背後隔牆傳來鬧洞房的聲音。我記不得當時是誰娶媳婦。可我清楚地記得有一個人尖著嗓子在唱村裏人非常熟悉的那種小調:“一顆雞蛋兩頭光,兩顆雞蛋配一雙,三顆雞蛋不成對,四顆雞蛋成一方,五顆雞蛋一不溜溜長,同誌們今天來送房……”

我知道全家人都去看娶媳婦去了。媽媽去給人家當“跟隨婆”。“跟隨婆”

是什麼呀,就是包著被子,提著尿盆兒跟在新娘後麵轉圈的那個人。這“跟隨婆”在村裏是有講究的,黃毛丫頭(沒結過婚的女孩)不能當,死了男人的寡婦不能當,跌了孩子不夠百天的婦女不能當。村裏人說小產孩子叫跌孩子。人家說母親是個全乎人,就是符合“跟隨婆”條件的最佳人選。

對這個角色,母親很是樂意,連孩子都撇在家裏不管了。當然母親一定是交代姐姐哥哥在家看我的,姐姐哥哥卻趁我睡著的時候,悄悄跑出去,看鬧洞房了。

父親呢?父親也不要我了嗎?我非常傷心非常失望地窩在被子裏。後來我才知道,父親那天晚上在家夥上幫人家拉二胡。父親會拉二胡,誰家娶媳婦嫁閨女,他都去湊湊熱鬧。其實我父親是真的很喜歡樂器,可惜在他幾十年的村幹部生涯中,他的特長沒有派上用場。

那小調沒完沒了的唱著,似乎要一直唱下去,我簡直是忍無可忍了。要知道我是被尿憋醒的,我緊緊地夾著兩腿,生怕尿了床,媽媽說了我是全村最幹淨的孩子,我是無論如何不能尿在床上的。

尿憋得我忘記了害怕,我爬起來對著窗戶大聲地喊:“媽媽——媽媽——”

聽見母親回家的腳步聲,我忍不住“哇”

地哭了。我尿了床,帶著滿心的委屈衝濕了整整半條褥子。

第二天,母親把濕褥子拿到太陽下去曬的時候,我就躲在家裏,羞得一天沒有出門。

那是我最後一次尿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