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說,我4歲的時候還哭著嚷著要吃奶。
村中有棵老槐樹,很老很老的一棵老槐樹。樹的須根都露在地麵上,主幹很粗,樹幹上有一個很大的樹洞,裏麵能藏下兩個小孩兒,小時候捉迷藏我們總往裏麵鑽。
老槐樹下是全村的中心地帶,很熱鬧。一到吃飯時間,大人小孩端著碗往老槐樹底下湊。或坐,或蹲,或站,邊吃邊嘮嗑,一些有趣的花邊新聞就繚繞在人們冒著熱氣的飯碗上,吞吐在人們忙碌著的唇齒間。飯場,是鄉村特有的風景,也是村裏人特有的樂趣。飯場上有歡笑聲,也有吵鬧聲,有時候,兩個人端著碗說話,說著說著就翻了臉,一碗飯就扣在對方臉上,於是飯場的氣氛一下就變得僵硬和反常起來。老槐樹底下也會隨之冷清幾天。
而在我的印象中,老槐樹底下是女人們做針線活嘮閑話的地方。哥哥姐姐不想帶我玩了,其他小孩子欺負我了,我就跑到老槐樹下找母親。
老槐樹蓬勃的樹冠下,一盤沒有碾杆廢棄的老石碾子上,幾個女人紮成一堆,邊穿針引線納著鞋底,邊嘀嘀咕咕說著閑話。看見我跑過來,女人們就停下手裏的活計,跟我逗開樂子。一個說,哎呀呀,小尾巴來了,小尾巴又來吃媽媽來了。
另一個說,哎呀呀,都成大閨女了,找得婆家了,還吃媽媽,羞不羞?村裏人叫吃奶是吃媽媽。母親不說話,隻是看著我笑。
我被說得怪難為情,一下鑽進母親的衣服裏,我的頭就在母親的衣服裏拱來拱去,像個小豬頭。
其實,母親早已經沒了奶水。我在噙著幹奶穗亂啃。吸不出奶水來,就發狠,使勁用牙在母親的奶穗上磨,疼得母親使勁打我的屁股,還不停地罵著:哎呀,小死燒穀,你發啥狠嘛,咬死媽了,再咬?再咬,我叫背孩兒的把你背走,你聽聽,河南人來背小孩兒來了,再咬,讓河南人把你背到河南去。我立刻就不再咬了,乖乖地把頭從母親衣服裏鑽出來。
後來,我一嚷著要吃奶,母親就說,再嚷,再嚷叫河南人把你背走。聽到母親說,再嚷,叫河南人背走你,就像聽母親說,別亂跑,村裏有狼。我立刻就不嚷了。
甚至大氣都不敢出,悄悄地走出來,坐在高高的門墩石上自己和自己玩。我不知道河南人是什麼人,他們長什麼樣子?在我的想象中,他們一定和村裏人長得不一樣,他們一定又凶又可怕,和大灰狼一樣的令人恐懼。有時候,我一聽村裏有外地人的吆喝聲,就趕緊躲在火炕上的牆圪角裏,用枕頭把自己圍起來,生怕河南人把我背走。
母親看著笑了,問我,還吃奶嗎?我說,不吃了。後來,我真的就不吃了。
可是很長時間,我都在擔心中度過。我對河南人有了一種不能消解的恐懼。
那天傍晚,寂靜的山村裏突然傳來撥浪鼓的響聲。“撥啷,撥啷,撥啷撥啷……”
從村口一路響到我家大門口。
姐姐說,搖撥浪鼓的來了。我問,搖撥浪鼓的是河南人嗎?姐姐說,除了河南人,誰搖撥浪鼓?我害怕起來,忐忑地問,搖撥浪鼓的背孩子嗎?姐姐說,不聽話,就讓搖撥浪的把你放在挑子裏挑走。我不再說話,默默地跟在姐姐的屁股後頭去村裏的小鋪子幫母親打醋。
等回來的時候,搖撥浪鼓的挑子就放在我家進門口的地方,挑子的一頭是個長方形鐵絲籠子,不過是比鳥籠子大得多的籠子。籠子裏五顏六色放著很多東西,彩色的絲線,各種各樣的扣子、卡子,還有小孩兒玩的耍戲兒。等我抬頭的時候,就看見了那個河南人。
他坐在我家的破椅子裏,和母親說著話。他和我想象中的河南人一樣,臉很黑,頭發亂蓬蓬的,瞪著兩隻血紅的眼睛。尤其他說話的時候,嘴角溢出白乎乎的唾沫。
他的衣服很破爛,樣子卻很凶狠。我越看他就越像河南人,越看他就越覺得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