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死了,和父親一樣死在寒冷的冬日。
滿街的哭聲與眼淚淹沒了我的山村。在模糊的淚眼中,我已經分不清眼前的遺容是父親還是大叔。一種永遠的離開與隔絕在地下和地上,在生者和死者之間。我們除了滿心的悲傷,誰又能阻止時間與命運的魔力?
佛家講,生死輪回與春生草、秋落葉一樣,平平淡淡,尋尋常常,人本無生死可了,結束的隻是生命宇宙中一段短短的行程,死隻是另一個開始。
可是大千世界,有幾個人能坦然麵對生活,又有幾人能坦然麵對死亡?
死者已矣,活著的人卻要踏著這滿街的冰雪,流著滿臉的淚水繼續往前行走。
朝著那片長滿枯樹的墳地,朝著那個人生永恒的歸宿,一步一步地走去。
這是塊很大的山地,是一塊一點都不貧瘠的肥沃的山地。每次我們送親人來,陰陽先生都說,這真是一塊不錯的墳地,看這形狀中間突出,兩頭尖翹,越看越像個金元寶,後人代代能發大財。陰陽先生的話也不過是想多要幾個小錢。但就是這些失真的好聽話,鼓勵著我們王家人一代代朝著那個“金元寶”的夢想艱難地匍匐前進著,拚死拚活地努力著。
我已經記不清是哪一年,我們送爺爺奶奶進了這個冷冰冰的家。爺爺奶奶的墳堆靠著土地的後塄根。在父親母親沒來之前,我很少給爺爺奶奶上墳,因為活著的時候,我和爺爺奶奶的感情比較疏遠。奶奶去世的時候,我居然沒流一滴眼淚。
後來,父親和母親也回到了爺爺奶奶身邊,安睡在他們的腳頭。那是1999年上世紀的最後一個日子,我跌跌撞撞的跟著父親母親的靈車,穿越過我們一起生活的山村、老屋和土地,爬上長滿荒草的陡坡,來到了這個新居。我知道這個新居是不屬於我的,但確是父母開始新生活的地方。
一個地下土窯。倒也修整得幹淨,隻是陰冷一些,好在父母都已無感知。父親和母親的棺材分別放在兩邊。我們把準備好的的那些家具一一放進土窯裏。希望在這個地下土窯裏父親和母親能有一種和睦的新的生活,不同於他們活著時那種爭吵,那種困苦。
土窯的口被我們村的泥瓦匠紅牛一磚磚紮得嚴嚴實實。一堵磚牆把父親和母親堵在裏頭,把我們堵在外頭。心口也好像被堵上一堵牆,一種絕望的阻隔,隻有眼淚能表達出一種任何物體都無法阻隔的舍不去的血脈深情,隻有眼淚能宣泄出別人無法理解的深深歉疚。
凍土堅硬實在得像山村的性格,更像老父親的性格。
一鍬鍬,一,把凍土填進父母新居門前的壕溝裏,把我所有愧疚與無法救贖的罪過填進父親和母親沉默無語的寬容裏。
時隔七年,我那脾氣不好的大叔,我那常常和人吵架的大叔,我那被父親庇護著的大叔,我那吵著鬧著不讓我念書的大叔,也帶著他那62歲短暫的人生來到了這個大家裏。
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踏著父親走過千百遍的山溝土坡,淚眼中是被雪描畫了的高高獨立的連體的土圪嘴、山頭和嶺穀。一層層的土地啊,要生長多少糧食供生者生活,又要消解多少死者進入大自然的循環。我的心在故鄉的深溝裏結成了一塊厚厚的冰。
在積雪與冰層裏我試圖尋找一種關於生死最單純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