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母親的生日。其實母親從來就不知道自己的生日。
母親出生四個月,姥爹和姥姥就都死了。一個嬰兒無助而淒涼的哭聲穿過年的喜慶,撕裂了正月初五那個寒冷的黃昏,也撕裂了整個貧窮的山村和山村裏善良人的心。母親是在正月初五被我後來的姥爹抱回家裏的,沒有人知道母親的生日,姥爹就把正月初五作了母親的生日。
母親活著的時候總說,我這一輩子命不好,都是因為姥爹給捏了這個破五的生日。破五,破五,沒有生日反倒好,哪一天不比這破五好?可是人總得有個生日,母親還是在每年的正月初五給自己煮一碗扁豆湯喝,算是給自己過生日。
每年母親過生日的時候,都是她心情最不好的時候,她會給我們嘮叨很多過去的事情,講得兩眼淚汪汪的。母親心裏很苦,可沒有人知道她苦。直到她離開以後很多年,我經曆很多事情之後,我才稍稍懂得了一個女人一直生活在自己想要的生活之外的那種無奈和痛苦。
母親究竟想要什麼樣的生活?我想,也許是因為她一開始就被迫地不容選擇地走進自己不想要的婚姻中,不管後來生活發生怎樣的變化,也不管當時大人的決定是對是錯,對於母親都是一個無法從頭來過的遺憾。她雖然在默默地承受,默默地把日子過得像模像樣,但她的心一直在尋找一種屬於自己的生活。
母親沒有文化,很多事情還不能像現在的人們那樣想得開想得透。她的忍耐和無聲的叛逆對於別人是一種壓抑和傷害,對於自己也是一種壓抑和傷害。
我是想從頭到尾寫寫我的母親。可是每次坐在電腦前,我都感覺到心上像壓著一塊石頭,我緊緊地捏著自己冰涼的十指,我的情感凍結在黑白鍵盤上和僵硬的十指間。
在我的身體裏流動著和母親一樣的血液,她的悲傷一如我的悲傷。破五這個日子在忙亂與無序中模糊了我對母親的思念,也淡漠了我的傷感。直到人去樓空,一個人又麵對這空空的木板橋,那種蒼涼的失落和對親人的深切眷念重又湧上心尖。
在這無邊的寂寞中,在這大而無當的時間和空間裏,在生命河流的兩岸,母親站在遙遠的彼岸,隔著波濤湧動的生命之海看著我,看著獨自走在彼岸的我。我似乎聽到了母親在呼喚著我的乳名。她揮動著蒼黃的瘦手叫我回家。
回家,多麼溫暖的字眼,可為什麼隻有母親的聲音那麼熱切,那麼柔和,那麼滿含著愛憐。多少年了,我依然感覺到那聲音的餘溫,像曛暖的微風輕輕拂動著我的耳膜。
在每一個安靜的夜裏,在夢的深處,在母親憂傷的生命的深處,我尋找著自己的夢,感受著自己的憂傷。
一種憂傷重疊成一代又一代人生存的色彩,流淌成一條黑色的河流,從母親的生命裏流進我的生命裏,又從我的生命裏流到別人的生命裏。也許這種不該成為憂傷的情緒,它就像這空空的海,夜裏,空空的海洋。隻因為空的寂寞,空得抓不住一根屬於自己的繩纜,一隻飄蕩的木舟,在黑色的夜海上。
母親的木舟已經靠岸,在那邊也要過年嗎?母親還記得破五這個生日嗎?母親還要喝甜甜的扁豆湯嗎?母親還會嘮叨過去的那些事情嗎?
我站在海的這邊,遙望,我想有一隻天眼能看見那邊的世界,看見那邊純金的色彩,看到在那個純金的世界裏母親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