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了,怎麼聞不到一點年味呢?日子在漠然的疲累中悄無聲息地一截一截地滑過去,我們伸出雙手觸摸生命蹍過的轍痕,卻觸摸到一股“心為形役”的悲酸,這悲酸湧上來又沉下去,沉到生命的零點,結成一層厚厚的冰。

除夕“劈劈啪啪”的鞭炮聲,攪碎了我的悲酸,我使勁抽動鼻翼,想嗅到那粉紅色帶著希望的年味,卻嗅到一股鬆木燃燒的味道。這是鄉村裏年火的味道,從記憶深處飄忽而來,不知不覺,靈魂的雙腳就走進童年的年裏。

為了讓孩子們過上一個幸福快樂的新年,母親一個臘月都在忙碌中度過。年味就在母親的忙碌中不斷飄散開來,越來越濃。從過了臘月初一,母親就開始拆洗被褥床單,那時候不像現在有熱水器,一天24小時有熱水用,母親一早起來就要往炕火裏填加炭塊,等炕火燒旺了,就把一個盛滿水的大鐵鍋支在竄著藍色火苗的炕火上。等我從溫暖的被窩裏醒來時,就看見母親用那把白鋁瓢,一瓢一瓢地往地上的大水盆裏舀鐵鍋裏冒著熱氣的水.她專注地麵無表情地舀著,不時地騰出一隻手來按腰。我知道她一直有腰疼的毛病。我會很懂事地起床,幫母親去舀水。母親就坐下來,把洗衣粉打進大水盆裏,兩隻細長的手在水裏轉著圈攪動幾下,盆子裏就泛起白花花的泡沫。接著,“嚓嚓”的搓洗東西的聲音就在簡陋整潔的家裏回蕩開來。那聲音是溫馨的,那聲音在我兒時的感覺裏比任何音樂都好聽。

她讓我的心感到安定,感到溫暖。

過了臘月初五,要掃房子。這是過年前要做的最大最重要的事情。我們小孩子最盼望掃房子,總能從一些舊包裹,或哪個瓦缸裏翻騰出點自己喜歡的又特別廉價的東西。一隻手套,一麵小鏡子,或幾根鉛筆及連環畫之類的。一早就被大人叫醒搬東西,先搬出四把老式的棗紅鬥椅,對放在院子中央,然後被子、褥子都抱出去放在上麵。其他的瓶瓶罐罐都堆在窗戶下麵的石階上。東西搬完了,滿滿當當的幾間屋子一下變得空蕩蕩的。這時候父親就帶上那個發舊的口罩,用一塊舊毛巾裹住頭,拿一把穀草綁在長長的竹竿上,做成能高空作業的掃把,父親就開始繞著屋牆根來來回回地掃。人在地上,穀草在屋梁上,像個毛毛狗。我就站在門檻外看,父親低下頭喊我:“出去,閨女,灰騰騰的,跑遠點!”這時候,我就看見父親的鼻凹處、眉毛上都落上了黑糊糊的灰塵,屋頂上還不斷地有一串串的灰鏈子落下來,搖擺在父親瘦弱的肩上。其實,我很想去舉那個穀草掃把,想試試我能不能把高處那蜘蛛網一樣的灰鏈子碰下來。那時候,我不知道父親的艱辛,隻知道很好玩。一天下來,房子打掃得幹幹淨淨,母親就拿抹布把所有的物件擦洗幹淨,我們的任務是一件件再搬回原處。活幹完了,就坐在幹淨暖和的炕頭上,等母親做飯。這時候,我們就忍著“咕嚕咕嚕”喚餓的肚子,聽著母親在院子裏捶打底褥和床席的聲音,“磅磅磅”那聲音似乎沒完沒了。我們就無可奈何地等著,聽著那聲音都覺得累,就倒在光禿禿的炕上睡了。等醒來的時候,就聞到香酸酸的老黃菜拌豆芽的味道,母親已經做好了酸菜餄餎麵。那香啊,讓饑不擇食的我們來不及品嚐,三口五口就下了肚。母親隻是含笑看著我們。這時候她會完全忘了自己的疲累,伸出沾麵的手,摘掉掛在我頭上的一截幹稻草葉或灰鏈子。多少年之後,老黃菜拌豆芽的香味還一直繚繞在我的夢裏,沉積在我的生命裏。

吃過臘八粥,就開始剪窗花。母親手巧,全村的窗花都要母親來剪。我家的古條幾上就堆滿了紅紅綠綠的紙。我家炕頭上地上就積滿了一層層彩色的紙屑。

母親剪的窗花精美生動,牡丹、荷花、菊花、石榴花。母親剪的窗花,母親能取出名字:喜鵲鬧梅,鯉魚戲水,鳳穿牡丹等等。母親剪窗花是用心剪的,不管給誰家剪她都特別認真。照母親的話說:一年給人家剪一次,就得給人家剪好。10來天下來,母親剪了多少幅窗花,她自己也數不清,等家家戶戶掃了房子,糊了窗子,換了新糊窗紙,貼上母親剪的新窗花,母親會到門口幾家去看看,有貼反了的,她要幫著正過來。其實,這時候母親已經很累了,可沒有人看見她累,她總會微笑著審視她的窗花,她會有一種成就感和滿足感。她的精神和價值來源於她能為別人做事情,做別人做不了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