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她的苦她的累就淹沒在她認定的活著就得勞動的簡單而又執著的生活裏。
過完小年,要蒸饃饃。農村過年走親戚,是拿自家蒸的饃饃。從發麵到把饃饃蒸完,需要很多道工序。每一道母親都會很認真地做,麵不能發過了,過了蒸出來的饃就不好吃,堿麵不能放多也不能放少,少了,饃蒸出了不虛泛,多了,饃會發黃。母親蒸的饃花樣很多,有麵狗、麵兔、麵鳥、麵花。蒸棗山,是要敬天地,蒸豬頭,是為了敬山神,很多名稱,我都叫不上名字。母親在案板上做麵樣,我就拿一塊麵在旁邊學著做,直到現在,我還能做出很多麵塑。到了臘月二十八,我家的幾個大缸裏就放滿了白生生、塗著紅綠顏色、嵌著大紅棗的饃饃。我也會因為吃濕饃饃,發幾天燒。母親就會不停地嘮叨:“就知道要把你吃著哩,果不如然,吃著了吧!”這時候。
我就必須老實在家呆著。晚上母親就會給我熬蔥尖湯。把蔥尖和老陳醋放在一起加水熬,熬得滿屋子醋酸味。然後一碗熱氣騰騰的蔥尖湯端過來,不喝也得喝,捏著鼻子喝下去,一會會,汗就出來了,好了,燒退了。本以為第二天就能出去玩,不行,母親交代,在家溫存兩天,哪也不許去。
這樣呆到除夕。
臘月二十九和除夕的晚上,母親是從來沒有睡過囫圇覺的。小時候家裏窮,過年每人一身新衣服,而裏麵都是補補丁的舊棉襖、舊棉褲。一不小心就露出白白的棉絮來。母親性強,就是窮也不讓別人笑話。她一件一件地補,領口用新布圓,袖口用穿過的襪子腰圓,總之,大年初一,我們一個個都看見幹淨整潔,從頭到腳看不到一塊舊的。別人會說,看人家養活這麼多孩子,還都是光鮮鮮的。人家有個會過家的好女人來。豈不知在那樣困苦的日子裏,維持這麼大的一個家,母親付出多少艱辛。可那時候我們不懂事,不懂得關心我們的母親,直至她積勞成疾,離我們而去。
除夕夜,會興奮得睡不著覺,我就把頭露在被子外麵,看昏暗的燈光裏母親的影子,她低著頭,手裏捏著我的小棉襖。一針一針,針線在她手裏穿梭,她彎著腰,她的影子在對麵的牆上不停地晃動著,像被拍攝下來的黑白電影,生動地晃動在我的記憶裏。我就那麼專注地看著,看著,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睡過去了。五更,一陣“劈劈啪啪”的鞭炮聲把我從睡夢中驚醒,我一骨碌從炕上爬起來,看見自己的新衣服、新褲子都已經和棉襖、棉褲套好,整整齊齊放在枕頭邊上。幫我穿好衣服,母親端詳一翻,覺得滿意了,才躺下來,小睡一會。
春節是孩子們的節日,這一天大人不會勉強我們做任何我們不願做的事情,我們盡情地玩。而我是和別的孩子不一樣的。過年這一天,我喜歡呆在家裏。早晨吃完餃子,陸陸續續就有一些老人或和母親同年紀的人來,他們圍著我家的炕頭,坐成一圈。有人會講笑話,也有人讓我們猜謎語。我最開心的是聽母親哼小曲,家鄉的小曲從母親的嘴裏哼出來,是那樣的有滋有味。我記得當時母親最愛哼的是《小愛玉上墳》,說一個貞潔女子為丈夫上墳的路上邊走邊哭訴。哼得人心酸,哼得人落淚。母親是個感情細膩的女人,可在貧困和繁重的命運裏,她始終把自己的感情深埋在心裏,隻在這哀怨的小曲中,我能聽到她一絲絲發自她內心深處的聲音,她那被壓抑著的生命無奈的歎息。
過年,我感到無比的快樂,因為我和母親在一起。在物質匱乏的年代,母親用心經營我們簡樸而真實的生活,我們不富裕,但卻無比快樂,她讓我們感到過年的意義,生命的意義。
而在物質豐富的今天,怎麼就失去了濃濃的年味了呢?日子也像枯草一樣,失去了水分。新年降臨,我們就這樣漠然地遙望著,漠然地懷想著,迷迷茫茫地追憶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