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學術傳統一旦形成,就具有相對的穩定性甚至是惰性。比較文學最早興起於法國,做為一門獨立的學科也形成於法國。將比較文學限定於文學史領域,注重實證的事實聯係,不但是在比較文學的形成期是如此,而且唯事實主義的實證哲學精神也滲透在比較文學後來的發展中,譬如法國學者卡雷(JeanMarieCarre)就認為比較文學是文學史的一個分支,探討的是不同國家的精神聯係以及作家靈感之間與作品淵源之間的事實聯係。基亞(MariusFrancoisGuyard)甚至認為比較文學是起錯了名字的一門學科,正確的名字應該是“國際文學關係史”。卡雷是法國比較文學學科形成期的學者巴登斯貝耶(F.Baldensperger)的學生,基亞又是卡雷的學生;所以盡管20世紀文學觀念與哲學觀念與19世紀相比發生了極大的變化,而且基亞上麵的發言又是在美國學派衝擊法國人的比較文學路線之後,但是這種學術上的師承關係可以說是一脈相傳的。
20世紀是人類的世界觀變化最大的一個世紀,隨著科學的發展和戰爭的肆虐,上帝觀念的崩潰給文學帶來了難以估量的影響。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對牛頓力學的局限的粉碎,也刷新了人們的世界觀。
而科學技術的發展帶來的工具理性的過盛,也使得20世紀的存在主義與生命哲學對機械的世界觀進行了激烈的批判。在這種文化語境下,20世紀的文學觀念也發生了重大的變化。由於上帝的死亡,19世紀風行一時的決定論文學觀已經風光不再。因為按照基督教的觀念,一切都是從上帝那裏來的,上帝是最終的言說者、決定者和仲裁者。在19世紀,即使是無神論的文學觀,也往往不能擺脫決定論,盡管可以把最終的決定因素說成是地理、環境、人種(泰納)或者是遺傳(左拉)等等,而其思維習慣則是延續了基督教決定論的傳統。
20世紀的文學理論已經揚棄了決定論,即使有一點決定論的企圖或者苗頭,就會立刻遭到唾棄。譬如從索緒爾的現代語言學出發的結構主義文學批評,剛剛發現語言借人思維而不為人所知,即是尋找到了言語下麵的語言、現象背後的恒定結構,就遭到了解構主義的否定和顛覆。19世紀的文學理論出於對科學的崇敬和對實證主義哲學的信仰,想從文學的事實材料中找尋文學研究的科學性,尤其是現實主義與自然主義的文學理論,將文學當成了對現實生活的真實再現和摹寫。而20世紀的文學理論則認為文學應該研究的是文學的文學性,也就是文學之不同於哲學思想、政治軍事、曆史學、心理學、傳記學等等的獨特性,於是文學的陌生化(形式主義)與虛構(新批評)等特性就被凸現出來。在20世紀的哲學中,不僅僅是文學的虛構性得以強調,甚至曆史學做為個體的人在特定文化語境中對於過去情境的呈現,其科學真實性也大打折扣。
19世紀的文學理論將研究的視野放在作家身上的太多,甚至將文學文本的研究與對作家的研究進行對應,所以傳記學的研究比較興盛;但是在20世紀,由於基督教的衰落,言說者受到了忽視——新批評認為作家的“意圖迷霧”使得研究者不應該過多地執著於對作家的研究,而應該將重心放到對作品本文的細讀上;接受美學認為文本一旦創造出來,就與作家脫離了關係,怎樣解讀文本是讀者的事情,於是就將研究的重心放到了讀者那裏。
在哲學觀念和文學理論發生了這樣大的變化之後,比較文學在相當長的時間裏卻仍然在事實聯係的埃菲爾鐵塔中徘徊。直到1958年在美國的教堂山舉行的國際比較文學第二次大會上,耶魯大學的韋勒克宣讀了他著名的論文《比較文學的危機》,針對既有的以法國人為主導的比較文學路線進行了激烈的抨擊,情況才發生了變化。在韋勒克看來,比較文學正麵臨著巨大的危機,而危機的造成卻正是比較文學界陳腐的文學觀念造成的。當20世紀整個的文學理論都轉向了對文本的研究的時候,比較文學的主潮卻仍然在忽視對作品本文的美學研究,隻重視對作品本文的外緣的事實聯係的研究,將文學研究當成了外貿,將比較文學當成了國際貿易,而其哲學基礎,則是19世紀已經陳腐了的唯事實主義、唯科學主義。在韋勒克對法國人的比較文學路線衝擊之後,響應並追隨韋勒克的被稱為美國學派,而傳統的以法國為主導的比較文學路線則被稱為法國學派。
韋勒克是英美新批評陣營中的批評家,而新批評是從對文本的細讀起家的。新批評雖然沒有像形式主義批評那樣陷入純粹科學主義的分析,對審美經驗和人道主義的價值還有所關注;但是與形式主義批評一樣,新批評也致力於對文本進行文學性的研究,將作品本文看成是內容與形式不可分割的本體,並且致力於文學語言與日常語言的區分,而不再注重對作家的研究以及對作品的曆史的與實證的研究。所以韋勒克後來在與沃倫合著的《文學理論》中,將文學的本質說成是虛構(與新批評的另一批評家瑞恰斯I.A.Richards將藝術說成是一種“偽陳述”極為相似),並且將曆史的、社會的、傳記的等等研究稱之為文學的外部研究,將文體、格律、意象等等的研究稱為文學的內部研究。在韋勒克身後出現的美國學派的代表人物如雷馬克(H.H.Remark)、奧爾德裏奇(A.O.Aldriage)、韋斯坦因(U.Weisstein)等學者,都拋開了法國人強調的國與國之間文學的事實聯係,轉而強調沒有事實聯係的國與國之間的文學比較(被稱之為平行研究),甚至是文學與人類其他表現領域——藝術、哲學、社會學、曆史、宗教、心理學乃至自然科學之間的比較(被稱之為跨學科研究、超學科研究或科際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