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出生於半殖民地半封建中國的一個破落的士大夫家庭,他從小就接受了壓抑兒童天性的私塾教育。家道中落又使自尊心極強的他飽受冷眼,過早地感知了世態炎涼,人間冷暖。留學日本,又因為是弱國子民而經常遭遇難以忍受的民族歧視和侮辱,這更加劇了魯迅的痛苦和壓抑。同時,民族生存的危機也在他心裏造成了巨大的恐懼和憂慮,他說,“我也有大恐懼,我所怕的,是中國人要從‘世界人’中擠出去。”
卡夫卡是猶太人,他深深地體驗到了他的民族的悲慘命運和在世界上的艱難處境,並始終將受歧視的民族出身視為壓抑他生命力勃發的一種危險力量。猶太人“被莫名其妙地拖著、拽著,莫名其妙地流浪在一個莫名其妙的、肮髒的世界上”。這種流浪的、無家可歸的處境,卡夫卡是難以忍受的,“完完全全的無家可歸,非發瘋不可,日益虛弱,毫無希望。”這種生存危機,特別是一戰留給猶太民族的重創,使卡夫卡產生了強烈的壓抑感和危機感。而在家庭生活中,精明強悍、體格健壯、獨斷專行的父親給瘦小、懦弱的卡夫卡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傷害,來自父親的威壓影響了卡夫卡的一生。
在個人生活經曆方麵,魯迅和卡夫卡還有一個共同點,即愛情和婚姻的遭遇。無愛的婚姻對魯迅的思想和性格的影響是深刻的。他說,“因為不得已而過獨身生活者,則無論男女,精神上總不免發生變化。生活上既不合自然,心狀上也就大變。”20年代是魯迅的思想最陰暗、複雜的時期,他無法言說的苦悶、痛苦以及黑暗心緒都與此有關。卡夫卡一生都在追求愛情,但沒有人能真正走進他的世界。同時,卡夫卡也擔心婚姻影響他的寫作。婚姻是卡夫卡一生中最恐怖的事情。
情感上的遭遇加劇了魯迅與卡夫卡的孤獨和痛苦,而自身的疾病又使他們直接麵對死亡的威脅。做為具有主體性的個人,魯迅和卡夫卡不可能漠視生存中的這一切苦難,他們必然會以自身的體驗為基礎,思考存在的狀況及存在本身。同時,他們又都不是常識性的作家,他們具有既麵對現實又超越現實的雙重品格,即能夠由對自我在特定時代和社會中的生存困境的揭示,深入到形而上學的哲學層麵,揭示出根源於人的本性的生存困境。
3.現代主義先驅者的影響
在魯迅和卡夫卡哲學思想的形成過程中,尼采、克爾凱戈爾具有決定性的意義。早在1907年,留學日本的魯迅就非常敏銳地注意到了尼采、克爾凱戈爾等人“以改革而胎,反抗為本”的哲學思想的先驅意義,認為“其學說出世,和者日多,於是思潮為之更張,騖外者漸轉而趣內,淵思冥想之風作,自省抒情之意蘇,去現實物質與自然之樊,以就其本有心靈之域”。在尼采等人的思想剛剛興起之時,魯迅就領悟了其精神實質。此後從魯迅的文學創作到情感方式,始終都有尼采的印跡。魯迅除了在《文化偏至論》中介紹克爾凱戈爾外,晚年也還在引用他的話。尼采與克爾凱戈爾也是卡夫卡的“精神祖先”。
卡夫卡從中學時代起就開始閱讀尼采的著作,《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是他最愛讀的作品,“《道德譜係學》他也很感興趣。尤其是《悲劇的起源》,他一生都對之推崇備至。”至於卡夫卡同克爾凱戈爾的關係,他本人宣稱,“他與我都處於世界的同一邊,他像一個朋友那樣與我心心相印。”
尼采敏銳地預言了上帝死去對西方文化所造成的巨大的價值危機,而且他善於用擲地有聲的格言和神秘隱晦的詩句來表達他的哲學見解,因而他的哲學思想具有象征性、情緒性和某種不確定性。但尼采所關心和思考的主要問題是明確的,即在上帝死後把尋找個體存在的意義置於哲學思考的中心,從人的立場重估和批判傳統文明。盡管魯迅和卡夫卡處於不同的接受環境,有不同的知識結構和接受目的,但他們都看取了尼采的這一基本思想。實際上,正是在尼采“重新估價一切價值”的激勵下,魯迅大膽地懷疑、批判中國傳統文化;而卡夫卡的“全部文學活動就是對這個世界的巨大質疑”。“卡夫卡從小就感到世界的陌生,他始終都不接受這個世界,他認為這個世界不過是上帝的一個‘惡劣情緒’而已,而我們都‘誤入了其中’。”他的使命就是重新審察世界。在他看來,人類創造的現代文明和文化摧殘著人的肉體與精神,造成人的全麵異化,並將最終導致人的毀滅。
克爾凱戈爾對現代哲學的最大貢獻在於將哲學的研究對象從人的外部轉移到人的內部。他認為,一個人要尋找的不是普遍的真理,而是個人的真理。個人的體驗、哀樂、選擇、承擔、抗拒高於一切,隻有“孤獨個體”才是世界惟一的存在。這樣,“孤獨個體”的存在狀態如恐懼、厭煩、憂鬱、孤獨、絕望、死亡等就成了哲學思考的基本內容。
魯迅和卡夫卡接受了克爾凱戈爾“孤獨個體”的思想,將個人的主觀感受以及在死亡麵前的恐懼、焦慮等做為思考的中心,並在文學中加以表現。魯迅曾對人說過,他的哲學全在《野草》裏。《野草》所表現的正是做為孤獨個體的魯迅的種種生命體驗:傳統文化被掃蕩後自己麵對的孤獨;在極其殘酷的生存環境中找不到希望的絕望;獨自麵對死亡而體驗到的生命的荒誕和虛無。把主觀心理體驗做為思考的中心,並以此為出發點探求個體存在的意義,魯迅的這種思維方式與克爾凱郭爾的內在關聯隱然可見。卡夫卡的一生,始終生活在恐懼、孤獨和絕望之中。他認為生命由恐懼組成,恐懼是他的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