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說:“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耶穌說:“安息日是為人設立的,人不是為安息日設立的。”就置重人這點上,孔子與耶穌看起來非常相似,但是,若深加比較,就可以看出其實質意義的不同。
孔子所處的時代,正是禮樂崩壞、天下大亂的時代,東周王室的勢力日趨衰落,蜂起的諸侯國戰亂不止、大魚吃小魚。真是“人心不古,世風日下”,若長此下去,在孔子看來是不可收拾了。家道的衰落和東周王室的衰落,使得孔子發憤要“克己複禮”,使大亂的天下再回到各安其位又和樂融融的好時光。孔子一生顛顛簸簸,周遊列國,是為了“克己複禮”;晚年整理古代文獻,辦教育,也還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目的在於“克己複禮”。即使不能“複禮”,至少也要維持“禮”的現狀,不能再讓世道繼續壞下去了。所以季氏非禮無法,“孔子謂季氏,八佾舞於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於是,孔子就成為這樣一種文化“原型”最好是複古,其次是維持現狀。
耶穌所處的時代,也是猶太人災難深重的時代。從被擄到巴比倫,到為堅持信仰而在羅馬的統治下流血,災難一個接一個向猶太人襲來。於是,一方麵,耶穌狂熱地自稱彌賽亞而獲得了大批信徒,“目的在於推翻羅馬和赫羅德族在巴力斯坦的統治和建立一個人間‘天國’”,並且宣稱要用暴力掃清通向“天國”的道路:“從施洗者約翰的時候到如今,天國總是用暴力取得的,並且強暴的人憑借力取得它。”所以耶穌被釘十字架,其罪名是“猶太人的王”。另一方麵,從尼希米以後,猶太人愈來愈把律法看成是不能更改的金科玉律。
“他們不再容忍那些宣講新鮮事物的先知。其中一些迫切感到要用先知體從事寫作的人們,便偽托他們發現了一卷但以理,所羅門或其他古聖先賢所著的典籍。”於是,對律法的強調逐漸窒息了獨創性,“使得他們變得極端保守。”而耶穌在這種情況下正是以對律法的批判和改革的姿態出現的。固然,耶穌也說過這麼一段話:“莫想我來要廢掉律法和先知;我來不是要廢掉,乃是要成全。我實在告訴你們,就是到天地都廢去了,律法的一點一畫也不能廢去,都要成全。”但實際上,耶穌對律法是靈活變通的,並時常引起法利賽人和文士的責難。有一次,耶穌在安息日從麥地經過,門徒餓了,掐了麥穗吃。法利賽人對耶穌說:“看哪!他們在安息日為什麼做不可做的事呢?”耶穌除了引經據典進行靈活變通之外,又對他們說:“安息日是為人設立的,人不是為安息日設立的,所以人子也是安息日的主。”又有一次,耶穌在安息日為人治病,有人問耶穌說:“安息日治病,可以不可以?”意思要控告他。耶穌說:“你們中間誰有一隻羊,當安息日掉在坑裏,不把它抓住拉上來呢?人比羊何等貴重呢!所以,在安息日作善事是可以的。”為此,“法利賽人出去,商議怎樣可以除滅耶穌。”又有一次,法利賽人和文士看見耶穌的門徒沒有洗手而用俗手吃飯,而對耶穌的門徒有所責難,但是耶穌卻說:“你們是離棄神的誡命,拘守人的遺傳。”而按基督的教誡,“順從神,不順從人,是應當的。”這一點在基督教的另一位重要人物保羅身上表現得更為明顯,保羅用了很大的努力與律法鬥爭,保羅說:“基督終止了摩西律法的功效,使一切相信上帝的人得以和上帝和好。”於是,耶穌就成了這樣一種文化“原型”對傳統的批判者和革新者。
因此,盡管孔子和耶穌都有“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的思想,孔子說:“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耶穌說:“我喜愛憐恤,不喜愛祭祀。”但是,由於孔子和耶穌“階級立場”和“文化原型”的不同,就使其教誡具有不同的實質內容。孔子雖然不大相信鬼神的存在,並且“不語怪力亂神”,然而孔子卻“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從而維護傳統的繁文縟節,非常強調喪禮和祭禮。傳統的繁文縟節本來是由相信鬼神祭祀鬼神而來的,按道理也應該隨著不相信鬼神而去。那麼,為什麼“不語怪力亂神”的孔子卻偏要維護傳統的繁文縟節呢?因為這可以在人際中分出等級次序來,貴族可以靠著這套繁文縟節高居於社會的上層,“下愚”和“小人”也不致於不知上下而“犯上作亂”。儒家不信鬼神卻又墨守繁文縟節,在當時就受到了“明鬼”的墨家的批判:“執無鬼而學祭禮,是猶無客而學客禮也,是猶無魚而為魚罟也。”對於傳統的喪禮,儒家已賦予了情感的依據:“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於其父母乎!”而對於“無鬼而學祭禮”,儒家連合情主義的解釋也作不出,僅隻是出於對現實和傳統肯定的文化態度罷了。與此截然相反,耶穌反複強調對神的信仰,卻批判“人的遺傳”和傳統的繁文縟節,甚至借助神來反對律法的約束。摩西律法本來是摩西與神訂的“舊約”,然而,在神還沒有死亡的跡象的時候,耶穌卻敢於對摩西律法進行變革,確是“非聖無法”的大膽舉動。有一次,法利賽人問耶穌:“摩西為什麼吩咐給妻子休書,就可以休她呢?”耶穌說:“摩西因為你們的心硬,所以許你們休妻,但起初並不是這樣。”起初怎樣,隻有神曉得!這是典型的借神力以實行革新。耶穌這種“非聖無法”的大膽舉動,使得許多人認為,耶穌廢止了律法,而代之以愛上帝和愛鄰人兩條最大的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