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孔子相比,耶穌總愛走極端。從上引“一念之動即為惡”、隻要有信心就沒有不能做的事等等,就可以看出耶穌的極端性。因為耶穌有一個外在於人的天父耶和華,所以他對動機和精神力量的注重就不需要落實到地上,塞進人的心中。耶穌讓人暗中行善施舍禱告的時候,也向人們說,無所不能的神會知道你暗中的善行。於是,人們就可以專注於心靈的純潔、靈魂的超升、脫離實踐的形而上學的求索但是,正如修辭學上的對句,有神就有魔。魔鬼是肉欲的、感性的、邪惡的象征物,時時侵擾人,使沒有堅強意誌的人會淪為魔鬼的門徒而難以成聖。基督教的神與魔的分裂,就意味著在人身上靈與肉、理性與感性的分裂,從而就產生了“浮士德型”激烈對立、衝突的人。隨著西方人神性漸消而魔性增多,就發生了從天上到地上、從靈到肉、從理性哲學到非理性哲學、從形而上學的探索到注重實踐的文化轉折。我們往往以中國古代實用技術比西方中古的發達而自喜,卻沒有看到,正是由於形而上學和理論科學的發達,才會結出西方近現代實用技術的金秋之果。當西方人執著於實用功利的時候,就會比中國的“外王”或者說孔子的管仲更極端,以至於連陳獨秀、李大釗等人都以為西方人重物質功利,而中國人重道義精神。因此,孔子精神重“合”,基督精神重“分”。
(第四節)仁與博愛:儒教與基督教的倫理道德
占據中西倫理中心位置的孔子的“仁”與基督的“博愛”,也有相似之處。
“樊遲問仁,子曰:‘愛人’。”怎樣“愛人”呢?即實行孔子的“忠恕之道”。孔子說:“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這是實行仁道的積極的肯定的一麵,即“忠”。“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是實行仁道的消極的否定的一麵。“忠恕之道”是孔子之道的核心部分。孔子說:“參乎!吾道一以貫之。”
曾子說:“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一個撒都該人律法師問耶穌:“夫子,律法上的誡命,那一條是最大的呢?”耶穌對他說:“你要盡心、盡性、盡意愛主你的神,這是誡命中的第一,且是最大的。其次也相仿,就是要愛人如己。這兩條誡命是律法和先知一切道理的總綱。”耶穌又說:“你們不要論斷人,就不被論斷;你們不要定人的罪,就不被定罪;你們要饒恕人,就必蒙饒恕;你們要給人,就必有給你們的。”“所以,無論何事,你們願意人怎樣待你們,你們也要怎樣待人;因為這就是律法和先知的道理。”
在耶穌看來,神也是人的神,而且“不是死人的神,乃是活人的神”。
由此可見,孔子的“仁”與耶穌的博愛確有相似之處。
較之孔子,耶穌總愛走極端,總是大愛與大恨連在一起,正如我們已經分析過的。為什麼呢?孔子的背後沒有一個全知全能的人格神,所以孔子就不能提倡施舍而不求報償、挨打而不還手的大愛,自然也就不會潛在著一種大恨,即把惡人丟在地獄的永火中去受煎熬。
於是,“以德報德,以直報怨”就成為“忠恕之道”的一部分,否則在沒有神與來世的情況下“何以報德”?而且報怨的時候也不一定“直”,而應講究策略,不能叫自己吃虧,這就是“小不忍則亂大謀”,“大丈夫能屈能伸”,“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這種“曲”的文化精神在老子哲學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於是,中國“以天下為己任”的“士”在碰壁之時,也可以“隱居以求其誌”;而被中國文化同化了的出世遁入空門標榜“不殺生”的和尚若有“露一手”的時機,也可以出來參加戰爭以“匡正天下”。耶穌的背後有一個人格神的上帝,所以他提倡挨打而不還手而且轉過臉來讓人家再打,就是告訴人們,不善的手段達不到善的目的,讓惡人做惡去吧,到末日審判的時候,善人會進天堂永遠享福,惡人會下地獄永遠受苦所以麵對著各種各樣的迫害,耶穌一點也不畏懼;眾人不願聽而且厭惡他的教訓,他也要宣講,直到被人抓起來釘十字架。抓耶穌的時候,耶穌的門徒砍掉了一個敵人的耳朵,耶穌卻束手就擒,並給那人治好了耳朵。因此,孔子精神重“曲”,基督精神重“直”。
孔子的“仁”與耶穌的博愛的重大不同,還表現在孔子的“仁”總是與“禮”混淆在一起。什麼是“禮”?即在人群中分出高低貴賤等級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不過,孔子對於等級貴賤的分別,與希臘羅馬奴隸主建立在武力征服基礎上的對奴隸的統治不同,而是建立在“人道”、“人情味”、“合情主義”的基礎上。在孔子看來,父母給孩子以生命,並且費盡心血把孩子拉扯大,孩子就應該對父母報之以孝。於是,父母與孩子天生就不能平等,而是父在上,子在下。大而言之,君主就像天下人的父親,臣民就像君主的兒子,於是,父慈子孝就擴大為君仁臣忠,天下就是一個以天子(君父)皇後(天下國母)為首的大家庭。在這裏,家與國具有同構關係,所以《大學》說:“君子不出家而成教於國”;你想“治國平天下”,首先就應該“修身齊家”“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無之。”因此,孔教就是“家教”,而這種“家教”又是以“孝”為本的:“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但是,一味地提倡別異的“禮”也不符合“仁”,而是應該以“和為貴”的原則來複禮。也就是說,分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等級來之後,就更應置重君臣、父子之間的和合,使得你中也有我,我中也有你孔子“和為貴”的禮教顯然是有利於君父一輩的統治者的,齊景公就說:“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得而食諸?”特別是“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之類的訓條,就更表明了儒家的“階級立場”。但是,正因為孔子把“禮”建立在人的素樸的倫理情感的和的基礎上,所以,中國的專製主義,除了非儒的秦代和不重儒的隋代外,一般是脈脈溫情的家長式的,即與武力專製主義相區別的“親情專製主義”。這也是孔子理想的禮樂之國,——一個和樂融融的大家庭。為了這個和樂融融的大家庭的和諧穩定,孔子不惜以合情主義排斥合理主義:“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在孔子看來,禮樂興,上下和,“仁”在其中矣。所以孔子又說:“克己複禮為仁,一日克己複禮,天下歸仁焉。”